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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濾鏡下的符咒觀|下篇

25 五月

文/李威霆

【第四節|從文字中誕生的世界宗教】

在上一篇當中,我談到了「語言文字」和「咒語符紋」兩種在起點上原本就具有的權威性和神聖性的特徵,提到了「語言」和「文字」作為人類所發明出來的一種工具,它是如何反過來重塑人類這個物種。

為了不被誤解我在將「文字」和宗教意義上的「符紋」混為一談偷換概念。我還是再重申一次,儘管文字最初極可能只是以一種古文明城市中稅收計算的工具形象出現在人類社會中,但在「承載信息」和「處理抽象概念」的功能上,其本質和宗教符紋並無二致,是同根同源。

我舉個例子。這就好比一柄拂塵原本的功能原本是用來掃除灰塵,但道教信仰也可以用不同的角度來看它,將它變成具有某種神秘力量的除穢法器。但這並不會改變拂塵本身的功能,只是解讀上存在差異。

無論是在清理物件上的「用」,還是改裝成宗教祭祀上的「用」,它還是要「用」,都有「功能」上的訴求。因此在討論符紋的「功能」(力量)的問題上,我在文中對它們是不做區分的一併討論。

現在言歸正傳,延續前文的討論。不要認為文字的力量只創造出了世俗的現代科技,和物質文明。

其實當人類的文明已經發展到出現「文字」的階段時,即便當時印刷機還未被發明,文字也只通行在上層精英階級之間,但人類這個物種卻已經因為文字的出現而產生了「質」的變化。

前文提到的哈佛大學教授馬丁.普克納在《文字的力量》一書中就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觀點。

他認為在兩千四百多年前的「軸心時代」世界各地都分別出現了一大批對人類歷史進程作出關鍵影響的人物。

然而有一點很奇怪的是,當時的創教祖師級人物像是孔子、耶穌、佛陀、和蘇格拉底,他們本人雖然個個都精通文學,卻不約而同的選擇拒絕使用文字來記載他們的思想教義。

無論是孔子的《論語》、耶穌的《新約》、佛陀的《阿含經》、還是在《蒂迈欧篇》和《柏拉圖對話錄》中被整理出來的蘇格拉底思想,都不是由他們本人所書寫,而是在他們死後幾十年到幾百年間才被弟子們整理出來的文字教義。

因此這種文字也被稱之為「神聖文體」。

對於創派祖師之間的這種不留文字授業現象,普克納給出的解釋是;這些相互之間遠隔千里的大師們都不約而同刻意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希望自己的教法是開放式的,是一種更親民的「人對人口耳相傳」的表達。

而他們的後世弟子則為了要確保老師的教義在傳播的過程中不會被遺失和扭曲,也才不約而同的採用文字記載的方式,集結了這些神聖文本。

關於這點,我個人更傾向於認同顧恆先生的觀點,認為當初孔子、耶穌、和佛陀,(蘇格拉底或許例外)沒有將自己的教法整理用文字記載的方式記錄下來,不是刻意的,而主要是因為在當時,書寫和閱讀才剛剛開始普及,書寫工具極其稀罕,文學也不發達,文字表達力有限,現場書寫也極其困難。成系統的現在文書紀錄方式在當時的傳統文化背景下,更還不是一件很能被大家接受的事情。

這就好比在相機和攝影機剛剛被發明的一百多年前那個時代背景下,大眾沒有被攝影的習慣,在那種保守的文化氛圍下,在當時被視為極其嚴肅的朝堂上和課堂上,或許沒有幾個人會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建議架設錄影。

不過從最初幾次佛教的經典集結的方式來看,似乎流程都是以佛陀座下的長老弟子們口頭「背誦」教義的方式來做集結。

這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還處在我第一節提到的以語言為主要傳媒的階段,也反映了佛陀本人是有意願要將自己的教義思想定型下來的,否則的話他也不會讓弟子採用「背誦」和集體印證的方式來記住他的教誨。

只是無論當初的聖弟子們有多強聞博記,如果教義的內容無法擺脫人腦這個不穩定的記憶主體,變成「客觀化」的文字,那麼再過一代兩代,佛陀的教法肯定要分化變質,導致僧團的急速分裂。

因此後來當文字的力量開始介入時,那些原本被「背誦」的佛陀言教,就從人腦轉移到了貝葉經上。

後世弟子在讀這些記述著珍貴的祖師爺原話文本時,就好比祖師爺本身的思想和靈魂透過穿透時空,躍然於文字符號中和信仰者直接對話,不斷的在啟蒙著後來的學生。

也正是在這種神聖文本得以確立的前提下,我們今天的各大宗教才有可能以現在的面貌存在。

我們可以想像,如果當初各大的宗教弟子們沒有文字可以記載祖師的教義,沒有這些神聖文本。如果大家只能像古希臘的吟遊詩人們一般各自憑記憶自由發揮去各地傳播宗教,幾代之後,那情況會是怎樣。

我想很多宗教的教義恐怕老早就已經消散在歷史的滾滾塵煙中。

用這個角度來看「文字」在宗教的歷史中所發揮的巨大力量,比其泛泛的去認為某種圖文符式具有「神力」,能驅鬼辟邪,若要論「力量」,何者為大,何者為輕?

【第五節|沒有文字就沒有一神信仰

眾所皆知,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和佛教的原始教義裡都明文規定嚴厲禁止崇拜偶像。耶和華甚至對摩西說過「你不能見我的面,因為見我的面必不能存活」。

擬人化或擬物化的偶像崇拜存在一個大問題,就是祂們一旦被形塑出來,人類就會抑制不住的看圖說故事,在祂身上賦予各種版本的神話故事,故事一多,人群就變得紛雜,偶像神祇也會隨著分裂衍生出各種變體和分支。

另外,不同地區的工匠因為雕塑手法的差異和藝術呈現的差異,也會讓同一個神出現形象上巨大的分歧。在沒有統一形象的相片資訊和文字描述可以參考的時代,這也會導致人們對偶像的身分認知出現分歧。

這種分歧就會蔓生出更多神祇。你認為這一尊雕的是祂舅舅,我卻覺得是弟外甥。意見不同,那就各自表訴。原本同一個神就變成兩個不同的神了。

拿中國的神話體系來說,既然有了土地公,當然也就要有土地婆。既然印度有哈努曼,我們就有孫悟空。既然玉皇大帝是男的,就要有王母娘娘這個女的。還要有七仙女作為玉帝的女兒。

然後《封神榜》就出來了,伴隨著其他民間信仰的各種版本。就這樣,天庭眾神的家庭樹長到最後版本多到連絕大部分中國神話研究專家都講不清他們之間的關係。

在印度也一樣,有代表東方的神就要有西方的,南方、北方、還有中央的。有現在佛,就要有過去佛和未來佛。

古希臘關係混亂的眾神就更不用說了,那些神祇後來被移植到了羅馬後又產生了適應羅馬文明情境的相應變種。

偶像崇拜就是有這種問題,你塑造一尊神,很快的它就會不可抑制的分裂成多神信仰。

然而文字的出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信仰方案。

由於文字是抽象的,當神的語言和思想被用一種抽象的文字記述下來後,你就很難再去修改它的型態,至多只能提出不同的詮釋。

但要改變所有信眾一致認可的神聖文體,要去改變他們所信仰的那個神的內涵,那就變得非常非常困難。

這樣,文字就為一神信仰的出現,提供了技術基礎。我們也可以說如果沒有文字的發明,就基本不可能形成我們今天所見到的一神信仰。

關於偶像崇拜的問題,這裡我可以再舉一個反例。

歐洲歷史上,後期的天主教首先破例為耶穌雕了相,於是聖母瑪麗、亞伯拉罕、摩西、約翰、三博士、天使、聖徒的形象都如雨後春筍般出現了,到最後上帝耶和華本人也被米開朗基羅畫在了西斯汀教堂的天花板上。

到了1450 年古騰堡活字印刷術出現,原本的神聖文體開始得以普及,人類社會中文字的使用發生了革命性的躍升。文字便從原本代表神聖權威的寶座上走下來,進入千家萬戶成了尋常。

這樣,《聖經》、《佛教》、《可蘭經》從只有教會才能負擔得起的文體,變成了人手一本,徹底打破了階級斷層。在這種情況下,馬丁路德的所謂人人自己讀經,人人憑自己的信仰與上帝立約,才變得有可能實行。

由此可見對人類精神文明影響之深遠。不僅我們的物質文明建立在文字之上,我們人類的信仰體系也建立在文字之上。

這裡我們可以再一次對比,把符號當成某種獲得個人福利的神秘力量,還是把符號當成書寫,創造出這整個人類文明的力量。哪一種更能體現文字符號的神聖性?

【第六節|究竟何謂力量?】

我透過上面幾節的內容,粗淺的介紹了語言、文字、咒語、符紋這些在今天的我們看來貌似性質不同的東西,在它們最原始的起點處,原本就是同一種承載攸關人類族群存亡信息的偉大發明,更是推動整個人類文明進程的巨大力量。

只是如何去「認知」這種力量,在今天我們的社會之間存在不同的觀點。

在本文中,我只著重描述了兩種不同的認知。

認知一,透過信仰的角度去認知語言和文字的力量,即符咒的神秘力量。

認知二,透過理性思考去解讀語言和文字的力量。也就是我在本文當中希望呈現出來另一個角度。

先說認知一,玩的是「願力」模式。單純的去相信符咒本身就會帶來不可思議的力量。

在這種模式下,我們會獲得信念帶給我們的堅韌意志,帶給我們的專注力。我們會獲得精神上的安置,甚至有許多人確確實實能從中尋得人生的意義,獲得快樂和喜悅。

人的理性是有缺陷的。在極端的至暗時刻,比如戰爭和飢荒,當所有理性之光都隱去。一種盲目的信念更能帶來巨大力量,讓人渡越不可能的難關。這是演化留給我們的生存機制。再不濟,因為堅定的信念所產生的「安慰劑效應」,也都能對許多身的心疾患起到強大的治癒效果。

面對人為何而生、為何死亡、生命意義究竟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有限的理性依舊無法提供答案,人依舊需要某種一廂情願的信念。

如果說人是生長在意義之網上的動物,那宗教就是是一套人生意義的生產系統。先不論它的真假,我們能說這種力量不大嗎?

我們再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那些只是希望透過符咒數術來贏得一場今晚的小賭局,或追求闔家安康過好小日子的。我們能說這種追求就是「微小」的嗎?或許對他來說,那就是最大的力量了。

文章一開始我提到了我本人相信符咒的力量,在這認知模式一當中就藏有部分我對符咒力量的認知所在。

再說認知二,在這個視角下,玩的就是「業力」模式。

試圖透過自己的理性去認知隱藏在符咒背後的信息力量,透過深刻「理解」一件事的本質,在實踐層面改變自己,改變命運,甚至改變世界,而非一門心思的等待神蹟來替改變。

這麼做有可能嗎?我在文中已經描述。語言和文字所攜帶的知識早就實際的改造了我們這個物種,賦予了我們改天換地的巨大能量。這也是一種力量的體現。

這裡我先說一個印象中的佛教故事:

說話有一位在印度當地極具威望的年長婆羅門剛剛過世,遺體正安放在家中。婆羅門的親屬們聽說佛陀和他的僧團正行腳到附近弘法,於是婆羅門的親屬們就把佛陀和他的僧團請到自己的家中供養。

席上,親屬們就向佛陀祈求,希望佛陀可祝福剛剛過世的長者,讓他得以轉生天界。

佛陀就對婆羅門的家屬們說:「看看你們莊園裡那座美麗的蓮花池,請問如果現在我把旁邊那快大石頭投入水中,並讓你們請來全印度最負盛名的婆羅門師一起和我在這裡,晝夜不停的唸誦祈禱。 請問那塊石頭會浮上來嗎?」

婆羅門的家屬們紛紛搖頭。

佛陀又說:「那麼如果我把點在堂上的這盞油燈傾倒入湖中,並讓你們請來全印度最負盛名的婆羅門師一起和我在這裡,晝夜不停的唸誦祈禱。請問湖面上的油會沉入湖底嗎?」

婆羅門的家屬們紛紛又搖頭。

佛陀說:「業力就是如此,該上升的,該下降的,誰的意‘願’也無法改變」

這個故事的真偽我不清楚,但我覺得符合佛教的原則。

如果我們僅憑願力就希望改變能自動發生,那發生的其實很可能還是業力。

關於「業力」和「願力」究竟何者為大,這個問題在佛教內部也是一刻地雷。

我也不妨這樣問:

如果世界上有一段咒語是這樣唸的:「南無 善良 正直 自覺 精進 莎婆呵」

你覺得是奉若神明的用二十年的光陰把這段咒語虔誠地念上三千萬遍,希望改變會自動發生,這種認知的力量巨大?

還是認真的用一年、一個月、一天、乃至只唸一遍的時間去了解體會 「善良」、「 正直」、「自覺」、「 精進」的意義和價值,然後立志活出善良、正直、自覺、精進的人生,這種認知的力量更大?

或者問,哪一種認知效果更好?

在思考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我們一定會面對另一個問題;什麼叫力量?究竟何謂力量?這是我在這一節希望帶出的開放思考題。

對此我沒有打算給出自己的答案。其實生活在今天的我們,可以選擇相信神秘的力量,也可以選擇相信理性的力量,更可以選擇兩者皆信。

寫到這,我突然就想起老爸很多年前說過一句話,他說「其實真正的咒語,只需要唸一遍」。

堪值玩味

【第七節|小結】

這是一篇比較冗長,也穿插了比較多理論的文章。或許有人會有所疑惑,寫這麼一篇長篇大論的目的是什麼?是夾藏科學思維的禍心,意圖對符咒的信仰進行釜底抽薪嗎?還是為了混淆概念,否定信教者心目中符咒的神秘力量?

其實,文中我不直接去討論那些民俗裡符咒的靈異力量,因為本文的目標是在「理性思維」的範疇內對「符咒起源」和「符咒力量」本質的做一些探討。

同時我也不認同用僭妄的理性拋下一句「封建迷信」來標籤傳統的信仰。透過不同角度認識符咒力量的最初起源,透過一些歷史脈絡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相信符咒有著神秘的力量這種想法,並不是空穴來風,又或者只是一些宗教創作出來騙人的封建迷信糟粕。

我一再提到,我本身相信「符咒」存在巨大的力量。只不過該怎麼看待這種力量,我以為也不需要太過單一,只用一種簡單的「心誠則靈」則「心想事成」角度來。其實可以有很多角度。

還記得在我前面的論述中提到「人類創造語言之後,語言反過來重塑人力類」、「人類創造文字之後,文字又反過來重塑人類」的概念嗎?

這點用在看待符咒和神秘主義的問題上也是一樣的,我們如何看待和理解符咒的力量,這個思路其實也會反過來形塑我們對修行的認知。

如果我們只懂一種語言,那種語言就限制了我們的思考帶寬。如果我們只知道一種看待神秘現象的視角,那種視角就成綑綁我們智慧的枷鎖,有時候還會讓我們對不同的認知角度產生拒斥和敵意。

因此在這篇文章中其實我真正想展示的,是一種打破思維定式的開拓性思維方式,一種允許我們對一件已知事物採取多元開放視角的態度。

最後我想以康德在《存粹理性批判》一書裡最核心的概念來結束這一段探討;

人類理性成熟的標誌之一,就是認識到理性本身是存在缺陷的。我們必須容忍「不可知」的存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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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25 五月, 2022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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