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於《新語絲》「網裡乾坤」第三四八期)
在上一篇裡,我透過介紹愛琴海地區的地緣政治和文化環境描繪了古希臘哲學出現的背景輪廓。
提到人本、理性、法治、自由主義和民主政治,這些關乎哲學理念的雛形為何得以發生在古希臘。但我在文末特意漏下了一個催生哲學的最後因素,那便是嚴峻的外部壓力。
早在第一次希波戰爭正式爆發的一百多年前,也就是大約公元前6世紀時,生活在今天愛琴海周邊的古希臘各城邦就感受到了來自東方強大的波斯帝國的壓力。
面對波斯帝國著頭巨獸,平日里原本相對獨立自由,各自為政的幾百個古希臘個城邦,這時候就不得不彼此放下嫌隙,團結起來面對來自東方的挑戰。
那為什麼古希臘各城邦之間會願意彼此聯合起來對抗波斯,而不是選擇加入更為強大的波斯帝國呢?
畢竟在與波斯帝國的數次交涉中,一開始對方態度也算友善,所開出的條件也不算太差。最多要求古希臘各城邦稱臣,並定期象徵性的進貢。
這裡就牽涉到一個更深層的問題,那就是兩種文明之間價值觀上的矛盾。
來自東方的波斯所代表的是一種帝國主義意識型態,類似薛西斯這些皇帝都自稱是神的代言人,這在習慣了自由的希臘人眼中看來,他就是來統治和奴役佔領區的臣民的野獸。
這和共享自由、法治、民主價值觀的古希臘簡直水火不容。
在這種情況下,有著同樣價值觀的古希臘各城邦很自然的也就會選擇團結起來組成聯盟,共同對抗波斯。
但問題是,團結說起來容易,實際操作起來卻存在很多障礙。比如最明顯的,古希臘的每一個城邦都有自己的所信仰的主神。
雅典有雅典娜、斯巴達有阿耳忒彌斯、德爾菲有阿波羅、奧林匹亞有宙斯。
這種信仰的差異就導致了古希臘諸城邦之間,儘管有了合作的強烈動機,卻沒有很好的對話平台。
打個比方。
剛剛天空中出現了一道絢爛的彩虹,咦?彩虹究竟是什麼?它為什麼出現?
關於這類問題,如果有上百個城邦,他們各自的「神話敘事」也就會給出上百套自己對於彩虹出現的原因和意義的解釋。
剛剛戰場上發生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件,各城邦在自己主神廟裡所卜卦出來的「神諭」說法又都不一樣。
這樣子各說各話,協作尚未開始,爭論和矛盾已經一籮籮,深度的合作根本無法展開。
那麼既然舊有的「神話敘事」不適用了,這時候大家就需要找出另外一套可供彼此溝通的對話平台,那自然就是「理性敘事」的對話平台了。
我們只談大家彼此之間感官經驗和理智都可以認識到的現象,在這種基礎上展開對話。
對此,中國著名的哲學翻譯家陳宣良做了一個很傳神的描述,他說:
「理性敘事就是各自的神話放一邊,我們只談一件事情,大家同不同意如果我們用刀把頭顱砍下來,人就活不了了?同意,這就是理性」
簡單來說,就是講事實和邏輯。
其實關於理性的定義是什麼,說法有很多,我這裡主要用一個角度來切入幫助大家了解什麼叫做理性;
所謂「理性」,就是人類開始相信自己有能力去認識自然界和解釋自然界。
而在這個認識自然界的過程中,並不需要借助「未知」和「神話」這一類內容的協助。
舉個最直接的例子,比如今天的人類已經能夠發射火箭飛出地球,並準確的進入火星的軌道,將太空探索器準確的降落在原訂的目標地點上。
這一切的實現,要求我們對物理和引力的掌握,對大量環環相扣的數學公式的運算,都可以精準的用數字表達出來,而其中任何一個環節中都不需要借助任何「神秘」力量的介入,這就是理性。
我們相信人類透過自己的認識能力,能夠理解物理、引力、數學背後的規律,並可以精準的,有目的性的運用這些規律,在實踐中證明我們的認識和所推演的結果,是符合事實的。
因此為什麼說理性不僅是「哲學」的基礎,同時還是「科學」的基礎。
認識理性,我們也可以從反面來認識。
所謂的「非理性」,就是不講事實、不講邏輯,違背數學的。只講感覺、講神話、講立場、講境界、講運氣、講宿命、講主觀觀點,都不是理性。
關於理性說到這裡,我感覺有必要要特別強調一點。今天大家談話好像只要一說起理性,就感覺好像代表一種正確性。
好像只要說「理性」就代表絕對正確。
然而事實上,理性只能在一些諸如「是」、「否」、「真」、「偽」之類的事實問題上做判斷。
理性卻無法全面回應類似「好」、「壞」、「應該」、「不應該」這一類價值判斷上的問題。
因此當我們把理性用在和生命、個人、社會、情感、價值觀方面的問題的問題討論上時,我們就不能把它當成唯一的砝碼。
就如我前面定義說的,理性只是我們人類的一種能力,一種有助於判別真偽的工具。
那麼理性除了是哲學和科學的基礎,它還為哲學的發展貢獻了什麼呢?
大家或許注意到了,在這裡我是一直將科學和哲學拿來並談的。
關於科學究竟是派生自哲學,還是和哲學同時並生的呢?這是一個極有爭議,可以吵上一整天的話題。
比較常見的說法是,科學是屬於哲學當中畢達哥拉斯和柏拉圖的那一系所發展出來的,透過數學論證萬物的方法論。
我則比較傾向於認為科學和哲學是並生、孿生的兩兄弟。我在下一篇開始介紹哲學的第一個學派「米利都學派」的時候,會特別闡述這個觀點的來源。
反正這裡比較關鍵的知識是,無論是科學還是哲學,它們都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礎上。
那理性的態度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屬性,就是高度的世俗化。
在人類古代的歷史中,高度世俗化的文明在我看來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西方的古希臘文明,另一個是自春秋以後的中國文明。
雖然這兩個文明都有各自的神話系統,但這些信仰實質上並未真的成為它們社會生活和政治的主導,更多的都是做為一種服務於政權穩定,或作為社會群眾精神依託的一種存在。
與這類偏世俗主義相對的其他文明,比如古代的埃及、瑪雅、西藏,甚至後來中世紀的歐洲,宗教的不理性所導致的極端主義;宗教法庭、人祭、聖戰、以宗教為名的各種壓迫可以瘋狂血腥到什麼程度,這點歷史上有無數的例證。
因為理性講求的是事實和邏輯,而理性本身又是一種懷疑態度。
我們看哲學中最著名的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去往哪裡?」每一個叩問都始於「質疑」。
如果說理性是哲學的靈魂,那麼懷疑就是理性的靈魂。
只要一個人培育了足夠的理性能力,就像點燃了一盞明燈,他的覺醒很自然的會讓他去懷疑一切非理性的東西。
那麼理性思考問題的結果,也就一定會去質疑神話當中的不合理,這必然也就形成了由理性所主導的社會產生「世俗化」的傾向。
在這點上古代希臘的世俗化又比古代中國更徹底,中國古代社會還需要靠相信祖宗和君權神授來維繫社會穩定。你不能懷疑老祖宗,你不能懷疑皇帝,你不能懷疑很多教條式的價值觀,比如忠君、孝悌、禮儀等等。
不能懷疑和挑戰,那就違背了理性要去懷疑一切的天職屬性。
因此,中國除了春秋時期曾經有過那一絲短暫相對寬鬆的政治環境,出現過一絲不連續的,可以勉強稱之為「哲學」的一點苗頭。中國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處於儒法制度下精神相對閉塞的環境。
但古希臘卻恰恰相反,因為其海洋文明的屬性,他們除了必須時時思考城邦之間在信仰和價值觀方面的差同,他們同時也有機會接觸更多當時古代世界的其他文明,大家透過討論和協商來自治。
這就構成了他們精神世界中價值觀多元共存的局面,要求他們把注意力更多的放在人與人之間的「理性敘事」,而不能選用具有強烈排外性的「神話敘事」來看待問題
說到這裡,我已經大致把孕育哲學的一些重要條件基本介紹的差不多了。
但事實上我到目前為止談及的,也都只是哲學出現的「必要但不充分條件」。
無論是哲學還是科學,我們都不可能完全的將它們之所以會出現的所有原因完全的講明白,這其中還包含了太多歷史的偶然性。
而且哲學當中許多觀念的內涵,也從來不是一開始就定義清楚,各種概念也是在不斷的挑戰下慢慢趨向成熟。
就拿這一章的主題「理性」來說,如果只是我們上訴談到的一般意義上的「理性」,那其實任何地區的其他文明當中都有,只是彼此程度不一而已,但古希臘哲學對理性的要求,是非常純粹的。
說到純粹的理性,除了數學,也不得不提到哲學理性當中還有另一個關鍵特質,那就是對「終極答案」無止境的叩問。
在每求得一個答案之後,我們馬上要去審視和質疑這個答案,從中再挑出可被質疑的新問題。
這便是哲學和科學最大的特質,即所謂的「終極追溯」原則。
雖然,這種喋喋不休的追問好像對現世是不能產生實用效益的,但哲學和科學的理性主義決定了它們無法停下來,一定會不斷的去懷疑一切答案。
哲學和科學的這種終極追溯從本質上看,是「非功利取向」的,它純粹就是想知道答案,想獲得終極知識,而非作為獲取其他利益的手段。
這種態度表現在方方面面,比如今天的科學會不斷的去探索宇宙的外面還有什麼,不斷擴大探索。
再比如科學對微觀世界同樣也是無止境的探索,先是找到構成萬物屬性的分子,然後再往下找原子、電子、質子、夸克、前子,等等,如此無止境的追問下去。
至於如此追問下去有什麼好處?這就根本不是他們所考慮的問題了。
這就是為什麼從嚴格的定義上來說,哲學和科學只出現在古希臘,並未出現在其他的文明。
就拿我們最熟悉的古代中國來說。
為什麼說中國古代沒有科學,只有應用技術?
為什麼說中國古代沒有數學,只有算數、算經之類實用性質的技術?
為什麼說中國古代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只有一些觸及基礎哲學的思想?
這些問題都可以歸結到一個點上來回答,那就是中國古代社會雖然也很世俗化,但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是非常講求實際和實用的民族。
對我們來說,一種知識,只要夠用就好了,你何必去鑽牛角尖非要去了解這個知識和技術背後的原理?為什麼還要去找出這個原理背後的原理,一直追問下去呢?
這在我們看來太不切實際了。
「能用嗎?」、「能當飯吃嗎?」、「能賺錢嗎?」、「有好處嗎?」
直到今天的我們,尤其老一輩的華人還是很習慣這樣看問題。
我們總把知識當成獲取某種功利的「手段」,是「功利性的」。而哲學則是把知識的獲取本身當成「目的」。
這就是古代中國的理性和古代希臘的理性之間的差別,古希臘的理性更為純粹。
我再舉個很好理解的例子,就好比今天許多人沈浸在網絡遊戲的世界裡。
古代中國的理性,是運用在如何能夠最高效率的打好遊戲,如何獲得最高的分數。這就夠了。中國玩家在遊戲裡的人生意義就是玩好遊戲,成為贏家。
而古代希臘的理性,則是要去「解構」這整個遊戲本身底層的源代碼,還要去找出誰在編碼?怎樣編碼?為什麼編碼?為什麼為什麼要編碼。古希臘玩家的人生意義是要知道這個遊戲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電影《駭客帝國》的整個故事就深刻的表達出了西方哲學的這種懷疑和追溯一切的性質。不僅要知其所以然,甚至還要去知道什麼叫「知道」,這就是前面提到的「終極追溯」。
正因為哲學和科學最原始的驅動力是「非功利性」的,那麼自然,適合它們發展的條件就很苛刻了。
不僅需要容得下自由思想的政治環境,還要不斷有外界多元思想的刺激,還要重視理性,還要有錢有閒。
所以歷史上哲學和科學的發展,它並不總是在同一個地方不動。而是哪裡更適合它們發展,它們就會轉移。
哲學和早期的科學,從公元前6世紀初萌芽的小亞細亞西岸,先是轉移到義大利南部,再到雅典、埃及北部的亞歷山大港。
後來隨著基督教成為羅馬帝國的國教,自由思想受到箝制,哲學與科學又轉移到了當時思想更為自由的阿拉伯地區,然後再在14世紀文藝復興時穿回歐洲,引發了後來哥白尼和牛頓等人的科學革命。
在那一千多年的各個階段裡,哲學和科學都只是書齋裡對真理探求有興趣的那一幫人的研究對象,它並不是為了服務其他功利目的而存在的,但它結出來的果實卻足以改天換地,造就我們今天多看到的現代文明。
現在很多人印象中科技的發展是被市場利益所驅動這件事,是直到十八世紀工業革命才開始轉變的現象。
但是這種發展,主要還是集中在研發實用性更強的「科技」,而不是「科學」本身。
這裡總結一下,在這一章裡我們主要探討了三個問題:
一,儘管古希臘是最早利用理性,走出蒙昧,自我啟蒙的先行者。但哲學和科學的出現,實際上是一連串條件滿足後被觸發的結果,並不是說古希臘民族就比起其他的民族更為優秀。
二,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並不是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家的思想都可以被叫做哲學,哲學有一系列屬於自身範疇內的定義。
比如體系完整的哲學一般都涉及形而上學、本體論、認識論、倫理學、終極追溯等等課題。
三,理性是人最重要的內在能力。是指人能夠有意識的去認識事物、查明事實、張開推理的能力。這過程中不需要借助神秘的解釋也一樣能把事物闡明。
最極致的理性都帶有數學和幾何性質,比如3+3=6 這樣純粹及普遍的真理,答案是所有人都可經驗到的。
從下一篇開始,我會正式介紹古希臘哲學中的第一個學派「米利都學派」,看看理性哲學是如何從懵懂走向清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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