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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無我」遇上「我思故我在」

22 三月

昨天提到笛卡爾,那就順便聊聊這個一直想談的課題。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

佛教:「無我」

不少靈修派別還會特別強調:「不要用腦修,不要空想,要實修,要練。」

咋看之下,還真的感覺是西方哲學重視「思考」和「獨立」的自我。

而東方神秘主義重視「無念」和「破除我執」。

記得初中時期當我第一次讀到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時,心想,哇,近代西方哲學最重要的先驅就這樣?

就這水平?把執妄的思考活動當成「自我」,實在膚淺,殊不知兩千五百多年前佛教早就在談「無我」的境界了。

西方人,就是唯物主義,奇技淫巧搞多了,變成小肚雞腸的四方腦。

那時候我並不了解,西方也有著極其深厚兼精妙的唯心論哲學傳統,而且比起唯物論,他們的唯心哲學勢頭一點都不弱。甚至還可以說才是主流。

說回到「我」(self)的問題。

其實釋迦摩尼原本的意思與其說是「無我」,倒不如說是「非我」(Non-self)。無我是一個極不恰當的翻譯。

因為「無我」,從意義上來說,本身已經是一句無意義的廢詞。

比如,我們現在分明可以感覺到自我的實在性,或許人死了,那就沒有「我」了。所以「無我」,難道你是在談死後才沒有我?這不就是空話、廢話嗎?

或者說,現在就沒有我?只是我以為有我。但「現在就沒有我」這個概念本身難道不是透過「我」的理解才能make sense 的嗎? 這是自相矛盾。

再加上佛教還談輪迴,沒有「我」,試問誰受業?誰去輪迴?所謂「誰在念阿彌陀佛?」

因此,釋迦摩尼談的並不是無我,而是「非我。」

在佛教的思想當中,如果認為一個人死後就如燈滅,什麼都沒有了,那叫「斷見」。

如果一個人認為人死後,自我還能以靈魂的形式不朽的繼續存在,那就成了「常見」。

「斷見」和「常見」,在佛教眼中都屬於「邪見」。佛陀主張的是中道。

從這個意義上說,「無我」這個概念,其實有著「斷見」之虞。

釋迦摩尼的佛學理論,顯然是承認了人死後有某種東西延續下去的,而且背後有一個承受輪迴的主體。

否則是誰證得涅槃?是誰解脫?如果死後就感覺完結了,還不如不用修了,只要盡情玩樂,活完一世,成了「順世外道」,它不香嗎?

但釋迦摩尼要強調的是,這個延續下去的東西,絕對不是我們以為的這個「自我」。這裡我先不談那東西究竟是業力還是靈魂。這是另一個問題,以後再談。

總之,他要強調的是,「自我」是處在變化和流變當中的,是一種「非我」。

昨天的你、今天的你,和明年的你,對自己,對事情的看法,可以完全不同。

你也許會不記得過去的自己曾經因為錯誤的看法,所做出的錯誤的事情。但這不代表你不需要承受過去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也不代表人沒有一個精神本體。

只不過那個精神本體,不是我所執著的這個關於「自我」的見解。

那為什麼說「斷見」和「常見」都是一種「邪見」呢?我個人認為,那是因為兩班人的觀點表面上看似不同, 但本質上都是對「自我」的執著所產生的一種應激反應。

前者害怕人死後不能保有現在這個「自我」所擁有的一切,所以趕快用盡有生之年來縱慾享樂。

後者害怕死後不能保有現在這個「自我」所擁有的一切,於是產生死後這個「自我」還會繼續的妄念。寄望用苦行來消業障,下輩子就可以解脫享福。

常見和斷見,是一個銅板的兩面而已。而釋迦牟尼要破除的,就是這個「自我」的幻象。

但佛陀顯然是承認在這種「無明」變幻的我背後,有一個基於「明」的我。

這就好像西方哲學當中說的,在變化紛繁的有形可見的世界低下,有一個支撐著這一切變化成為可能的「不變」。

「無常」的底下,有一個「常」。

在東方的語境中,一個人的思想很容易就代表了那人自己,變成那人「自我」的執著。所以東方神秘主義很重視破除「思想」,以「思想」為障礙。其實要破的,是以思想為自我的執著。

但在西方自古以來的哲學辯證思想中,個人觀點是可以不斷自我挑戰、破除、更新的,不是東方式權威那種不可挑戰的。後來發展出來的科學哲學,也是講求苛刻的自我懷疑,要求一個科學假說必須符合可以被「證偽」(Falsifiability)的條件。

一句話說完,西方思想本來就沒有東方那麼主觀和充滿「我執」。所以,破執不是他們的迫切需起。

因此,在西方的語境下,「思想」一詞不那麼帶有貶義。

西方哲學認為,思想就是那靈魂本身。我們無法想像一個號稱很有靈性的智者,思想是混亂和淺薄。這就證明了靈性與思想的一致性。

有了這一層認識,我們終於可以說回笛卡爾了。

笛卡爾不僅是17世紀最傑出的哲學家,號稱近代哲學之父,他還是同時代最傑出的物理學家和數學家。

他提出「我思故我在」這個形而上的第一原則,並非空穴來風,其目的是在回應當時所非常流行的「懷疑論」。

「懷疑論」思潮認為,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不是虛假的?不是一種惡魔所變化出來的幻想,讓人如夢如幻、如癡如醉。

就像Matrix 電影裡一樣,我們都只是浸泡在營養液中的大腦,我們所見到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注意,這裡說明西方早就有懷疑「自我」實在性的思想了。這不是佛教獨有。

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就是為了回應這一問題,而產生的答案。

你們不是說一切都有可能是假的嗎?

笛卡爾於是先是用最苛刻的方式進行自我懷疑,懷疑自己的一切感受,懷疑自己的一切認知,都有可能是假的。

懷疑到最後,他發現「懷疑」本身是無法被「懷疑」的了。這個懷疑必然是存在的,而懷疑就是思想的功能。

因此,我的一切都有可能是虛假的,唯有我的思想不可能是虛假的,所以「我思故我在」。

這就像如果一個人在夢中產生對夢境的強烈懷疑,夢境就必然會崩塌一樣。夢境是承受不了懷疑的。

其實,我覺得笛卡爾的這個思想基本延續的就是三世紀神學家奧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的想法而已。

奧古斯丁的說法可以總結為:「我受騙,所以我存在。」

他對於是不是真的有「我」的具體推論如下:

A. 假設真的有我,所以我是真的存在。搞定,證明我存在完畢。

B. 假設我不是真的存在,是魔鬼的幻術欺騙了我,讓我覺得我存在,所以我被騙了。但是「我被騙了」,恰恰證明有一個被騙的我在背後,否則是誰被騙呢?

所以「我被騙了」反而證明了我確實存在。搞定,證明我存在完畢。

依此,奧古斯丁完成了自我意識存在的論證。

注意,這裡再一次證明公元三世紀時懷疑「我」的實在性這一類問題在西方哲學界,本來就是很普遍的topic。所以才會有奧古斯丁去搞這個證明。

還有,這裡西方哲學中無論是奧古斯丁還是笛卡爾,他們所要證明的「我」,都不是佛教中的那個我執的,流變無常的「自我」,而是更接近那個當下的,無染的,純粹的意識,那個本來的自我。

兩者討論的,與其說是分歧,不如說是殊途同歸。

都承認「本我」和「世界」的實在性。

其實,各類的懷疑論在兩千五百多年之前,蘇格拉底之前就已經存在了。

大乘佛教時期,也出現了專門講這個世界如夢如幻的派系,總覺得要開悟遁逃去某個實相的法界。

但我記得一件事情,釋迦摩尼佛的覺醒也不是覺醒去另外一個世界,這是在這個世界。

早期的佛教經典中也有仙人問釋迦摩尼:

「如果是用神足通,飛到宇宙的哪裡去才會有淨土?」

釋迦摩尼說:「哪裡有阿羅漢,哪裡就是淨土。」

圖:攝於雅典衛城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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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22 三月, 2023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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