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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中的哲學史|第四篇|永遠不變的變化

13 十二月

(刊於《新語絲》15.02.23 期「網裡乾坤」)

旅行巴士僅了用6天的時間就繞了土耳其一大週,每天平均有5個小時在路上,再繞回到座落在阿納托利亞西海岸,愛琴海旁的以弗所古蹟時,我已經因為每天餐餐吃麵粉和奶製品引起了身體的嚴重不適。

幾乎是強忍著翻騰的胃部不適,邊走邊趴在一路的殘垣斷壁上走完了以弗所古蹟,忍到古蹟的出口處,我直接脫隊搭得士逕自回酒店暈睡10小時。

後來我想幸虧我不是活在2500多年前的這一座亞洲第一大城市以弗所,也不是當時生活在這裡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的朋友或學生,否則我分分鐘就有福消受他的「牛糞Spa療法」套餐,整個人被埋入牛糞裡悶死了。

雖然,赫拉克利特作為古希臘第二個哲學學派「以弗所學派」的創始人,也繼承了「米利都學派」的傳統,認為萬物的本源是一種物質元素。

但和主張萬物起源於「水」的泰勒斯相反,赫拉克利特認為萬物起源於「火」。

他認為只有乾燥的靈魂才是最善良、最健康的,而濕重的靈魂則是墮落的,他說,只有豬才會在污泥中取樂。

據說赫拉克利特晚年時因為經常亂吃各種草根和植物,因此生了重病,周身水腫。去找醫生時,卻不肯好好說人話,醫生因為聽不懂他艱深的啞謎而拒絕收治他。

於是赫拉克利特就把自己埋進熱騰騰的新鮮牛糞裡,試圖利用牛糞的溫度祛除自己體內的濕氣。

結果,這位偉大的哲學家自然是瓜佐老襯。

嗯,典型的哲學性腦殘。

別看這傢伙這麼癲,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在哲學史上的影響,可謂舉足輕重。

後來的黑格爾、馬克思、尼采都對他倍加推崇,斯多葛學派的思想也深受他的影響。

其實赫拉克利特的出生還有點像佛教的釋迦摩尼和耆那教的創始人笩駄摩那(Mahavira),他也是貴族王族的繼承人,但為了尋找真理而出走,放棄王子身分和繼承權,選擇衣衫襤褸的住在野外和神廟周圍,終日和孩童在大街上嬉戲。

但內裡他並不是一個快樂的哲學家。

如果去到希臘,我們很容易在滿大街的紀念品店裡見到一對有著「哭臉」和「笑臉」兩張臉的面具紀念品。如果你現在用的是蘋果電腦,試著輸入「面具」兩個字,你就會見到這一對臉的面具Icon 選項。

面具中那張著名的哭臉,就是赫拉克利特,因為他的理論很艱深不容易懂,他也為此煩惱。

赫拉克利特學說的重要內容可簡單總結成三點。

一,萬物皆起源於火

二,萬物皆有邏各斯

三,萬物皆在變化中

先說第一,萬物起源於火的說法,其實還挺符合現代的「宇宙大爆炸」學說,但赫拉克利特憑藉的只是一種古人的樸素觀察經驗,得出這個結論,並不是透過嚴謹的證據。

他認為,宇宙中有一團「永恆之火」,活躍的不斷在變化,這團火也生成了萬物和人的靈魂。並且這種變化當中,也存在著萬物相互轉換的均衡規律。

他還有一套火的變化推論,分為上升和下降兩條道。

上升之道是,「土」往上變成「水」,「水」再變成「氣」,「氣」再成為「火」。

下降之道是,「火」產生「氣」,「氣」凝結成「水」,「水」凝結成「土」。

這不僅像極了中國的「五行學說」,事實上也是許多其他同時期古代文明的人會思考問題的方式,是一種古人的樸實智慧 。

但就如我在上一篇裡所說的,古人的這一些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的自然理論,不僅與事實很難相符,即便從概念上說也很難說得通。

試問「五行」中的金如何生水?赫拉克利特的土又是如何變成水的呢?

當然有人會說,赫拉克利特所說的火不是火,不能這麼膚淺的去看待這些古代智慧。他說的火是隱喻一種「能量」或者一種「意象」。

不過如果你仔細看他所提出的火之上升和下降之道裏的描述,他很明顯所指就是我們日常經驗裡可以觀察到的火的特質,而非指涉其他概念。

把具體的事物解釋成某種抽象的概念,再從抽象的概念中去進行自由解釋,那就可以脫離實際,在很大程度上忽略「證據上的不足」和「邏輯上的矛盾」,讓解釋問題變得極其方便,簡直可以張口就來。

這就好比我們如果說「五行」當中的金、木、水、火、土不是客觀世界中的金、木、水、火、土這五種物質,而是另有所指,是形而上的,不可見的。

這樣一解釋聽起來好像很高深,但由於脫離了具體,進入「玄」的領域,「五行」究竟所指是什麼的討論就變的凿空蹈虚,解釋很方便了。

一千個大師可以根據他們自己的理解給你一千種解釋,彼此之間相互矛盾也無所謂,反正不用講證據和邏輯,這事實上也就成了「獨斷論」。

又比如中醫學裏的「經絡」和「五臟六腑」,在早期的所有中醫文獻裏所指的都是具體的有型物質,如大動脈、血管、心、肝、脾、肺、臟。

但是到了近代,由於這一整套理論被解剖學 「證偽」了,在人體中根本找不到古代典籍中的各類經絡,人體中的五臟也和古籍裡描繪的五臟也大有不同。

於是許多中醫理論家就開始把經絡解釋成「無形」的,然後再說中醫的心不是西醫的心,中醫的肺不是西醫的肺,如此這般。

這樣也就避開了被證明是錯誤的可能性,變得「不可證偽」。

許多人總會直覺的以為,把具體事物的概念轉換成「形而上」不可見的,再用這種不受束縛的「形而上」邏輯去解釋一切,就變得好像什麼都可以解釋得通了,具有強大的解釋力,並以為這就是一種高級的理論方式。

殊不知,這實際上只是一種理論潰爛後的模糊結果。

因此我經常說,「解釋」是廉價的,透過空想,要去想通一個道理,去將一件事情解釋成邏輯自洽,也是很容易的。

唯有基於合理規範的思考,加上符合證據的「論證」,才是硬功夫。

不過這是後話了,我們不能苛求古人,我上述說的也只是基於解釋的必要而站在現代人的角度來去批判古人的一種比較原始的思維漏洞,這樣對他其實並不公平。

站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古人的角度來看,赫拉克利特能發展出這樣一套脫離神話解釋,試圖用自然界的元素來解釋萬物的理論,已經是人類思想水平的一大進步。

再說第二點,萬物皆有邏各斯。

邏各斯就是Logos,最早是指大自然或神的語言,這個概念後來演變成來我們常說的「邏輯」(Logic),意思是「思維的規則」。

「邏輯」是一個標準的哲學概念,而赫拉克利特正是第一位把「邏輯」這個概念引入哲學裡的人。

那時候他所說的「邏輯」其實還是一種比較初級的邏輯思想,遠還沒有到後期亞里斯多德發展出來那種講究「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這些所謂「邏輯三律」的高度,更沒有近代發展出來那種「形式邏輯」的嚴謹性。

人類對「邏輯」的認識,也有一個漸進發展的過程。

當時的赫拉克利特所指的「邏輯」,簡單來說就是指我們彼此對話的時候,說出來的話要make sense 。意思說,說出來的話是有意義的,是能被理解的。

反之,一個人如果說話九不搭八,大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那我們就會說他的話是「沒邏輯」。

另外,赫拉克利特的「邏輯」,還帶有辯證的意思。這基本上就和中國說的「道」是一回事了。

所謂「辯證」就是我們常聽到的「對立的統一」。

一個銅板的兩面是對立的,但又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日與夜是對立的,此消彼長,相互轉化,同時又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陰與陽是對立的,但是沒有陽就沒有陰,沒有陰就沒有陽,陰中有陽,陽中有陰。而且陰極成陽,陽極成陰,它們實則也是一體的。

熱情與冷漠是對立的,沒有熱情的對比,就不會有冷漠的感覺。沒有冷漠的感覺作為對比,熱情也就沒有意義。

「對立」的,又是「依存」的,這就是原始的「辯證法」。

「辯證法」的概念就如同中國的「陰陽學說」一模一樣。

而躲在這個對立統一關係背後的法則,就是「邏輯」,也就是「道」。

19世紀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說,「辯證邏輯」是思考一個概念,和與之對立面相互轉化的邏輯。

老實說,「辯證法」如果真的要細談,那恐怕又是萬字長文。

不過今天這裡我倒是想提個不同的醒,那就是建議大家別把古代的「辯證法」看得太高深,甚至產生過度崇拜的情感。

「辯證邏輯」其實只是一種相對初級的邏輯形式,是一種兩千多年前的中國和古希臘人都已經發現的籠統的自然法則,我相信在其他文明裡也有很多類似「福禍相倚」的生活智慧。

在古時候,由於邏輯和修辭的關係並沒有現在那麼清晰,許多透過「辯證法」所得出來的思考結論,只不過是一種類似玄學、詩意描繪這樣的說法,是經不起嚴格邏輯推敲的結論。

不過去數十年,由於某大國的政治哲學主張,所謂「唯物辯證法」在華人的世界被拔高到了近乎荒謬的程度。

大家都知道毛澤東曾經在多個場合公然的感謝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的入侵,他說過:

「如果沒有日本侵華,也就沒有共產黨的勝利,更不會有今天的會談。。。這就是歷史的辯證法」。

如此辯證,那是不是說德國納粹屠殺了600萬猶太人,猶太人也該感謝德國納粹團結了猶太人呢?

按照這種辯證邏輯,是不是如果屠殺了1000萬猶太人就更好?是不是如果只屠殺了10萬人就該少點感謝呢?

看看,辯證法如果運用得不恰當,其實非常危險,很容易就會跌入「極端相對主義」的詭辯陷阱中,認為世界上沒有是非、對錯、善惡,一切都是相對關係而已,進而形成一種無原則,無底線的思維泥潭。

「辯證邏輯」的濫用,很常會成為惡人和暴徒「合理化」一切罪行的完美藉口。

就好像另一個著名的例子,一個強盜奪走了你所有的家產,打斷了你雙腿,再給你兩根枴杖。

很慘嗎?你可以換個角度思考,你應該感謝這場遭遇,否則你怎麼會否極泰來,擁有這麼好的兩根枴杖?

如果沒有經歷過如此糟糕的境遇,你又如何會更懂得珍惜當下這個還可以佇著兩根枴杖的平靜生活?

這種荒謬的結論一樣可以從辯證法的正、反、合中得出。由此我們就可以看出,「辯證法」本身可能所存在的問題。

「辯證法」很適合拿來對各種觀點進行否定,但卻無法去肯定一個觀點。屬於典型的「有破無立」。

然而原本樸素的「辯證法」,是透過去否定一個觀點,或自我否定,並在此基礎上提煉出另一種較之前更為合理優越的觀點。

但辯證法如果不能在否定後提升原本的認知,那就成為了無意義的詭辯,最後很容易演變成「槓精邏輯」。

我最後要談到的赫拉克利特思想「萬物皆在變化中」,碰巧就是一個例子。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人盡皆知的名言: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裡」。

他想表達的是,萬事萬物總是在變化當中,河裏的水在你第二次踏入時已經和上一次不一樣了。

但他有一個弟子叫做克拉底鲁(Cratylus),也屬「以弗所學派」,卻把這個理論推向極端,說:

「人一次也不能踏進同一條河裡」。

克拉底鲁誇大了絕對運動,否定了相對靜止的存在。

然而事實上如果一切都在變化,未曾有一刻固定,那麼我們就什麼也認識不了,什麼也確定不了。因為就在你去認識的那一刻,那件事物就已經變成另一件事物了。

所以他說「人一次也不能踏進同一條河裡」。

但,是什麼躲在這一切變化的背後,去永恆的支撐這一切的變化呢?

那個背後的永恆法則,難道不就是一種固定「不變」嗎?

於是,克拉底鲁就陷入了自我矛盾的困境。

因為如果一切都是變化的,那麼「一切都是變化的」這個原則本身是不是變化的呢?

顯然,克拉底鲁所陷入的,正是「相對主義詭辯」的陷阱。

關於「相對主義」的問題,我在之後的一篇裡會特別的去探討。

總之,克拉底鲁對他的老師赫拉克利特的反對,雖然不太有道理,但我們又不能說,這不是一種「辯證法」。

這便是「辯證法」其弔詭之處。宜慎之。

圖像:攝於以弗所圖書館古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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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13 十二月, 2022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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