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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中的哲學史|第五篇|一切皆為數

19 一月

(刊於《新語絲》15.02.23 期「網裡乾坤」)

在馬來西亞華人的社會裡,曾經有過一個流傳很廣的笑話,說的是如果你到馬來西亞當地所舉辦的隨便一場運動會上,你很容易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

在賽道上滿頭大汗拼力奔跑的,大都是印度人。

在觀眾席上呼叫打氣享受觀賞的,大都是馬來人。

在賽場外努力販賣商品賺錢的,大都是華人。

大馬華人之間經常藉由這個笑話來嘲笑印度人的短志和馬來人的懶,影射他們只懂得娛樂,也藉此故事說明在這個社會裡,只有華人才是有出息,努力掙錢的族群。

這類毫無掩飾,帶有強烈種族歧視意味的笑話出自華人之口,並以自身的逐利本色為榮,我們不會感到意外,此味自古已然。

但這個故事本身是有原型的,它源自兩千五百多年前古希臘第一位發明「哲學家」這個詞的人,那位大名鼎鼎的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 前570年-前495年)。

畢達哥拉斯說,在奧運會的運動場上有三種人。

一,最低級的一種人,是來奧運會做買賣,唯利是圖的人群。

二,再上一級是有理想和奮鬥精神,努力訓練並參與比賽的人群。

三,最高一級,是在觀眾席上觀察和思考的人群。

這樣一說,我們大馬華人臉上頓覺熱辣辣的,算是我們和畢達哥拉斯之間有點小「孽緣」吧。

畢達哥拉斯認為,生活的最高淨化,是純粹的沈思。他自己每天在授課之前都會先進入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沈思冥想好幾個小時,然後再從最黑暗的低谷裡上升,提煉出他當天的授課思想。

畢達哥拉斯除了是第一個從鐵匠敲打不同長短的鐵器差異聲中發現「樂理」的人,他還是第一個提出說大地是一個圓形,甚至提出「日心說」的人。

畢達哥拉斯對「數」的觀察和闡釋,更是直接的影響了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等人的哲學,成為了古希臘自然科學的基礎。

再後來經過來兩千年,到了十六世紀的「科學革命」時期,畢達哥拉斯學說甚至直接影響到了哥白尼、開普勒和牛頓等人。他在自然科學和哲學史上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我們知道,在現代科學的領域裡,一切最精準的科學論述,都必須能夠用數學來表述。

如果我們去追溯這個傳統的根源,結果也只能追溯到畢達哥拉斯身上。畢達哥拉斯是第一個用「數」來描述世界的哲學家,數學史上著名的「畢達哥拉斯定理」(即勾股定理)便是他本人的傑作。

我在前面連續幾章裡,已經討論過今天土耳其東海岸鄰近愛琴海的「愛奧尼亞」地區的哲學派系。

無論是主張萬物起源於水的「米利都學派」,還是主張萬物起源於火、阿派郎、以及氣的以「弗所學派」,他們都試圖透過鎖定一種自然界中的「材質」作為認識世界本源的根據。

畢達哥拉斯本人其實也出生於「愛奧尼亞」地區的薩摩斯島(Samos),此島非常鄰近米利都,兩岸目眺可及,因此畢達哥拉斯對我們前面提到的「米利都學派」和「以弗所學派」裡的那些學說也算是非常的熟悉。

但畢達哥拉斯在30多歲時離開了愛奧尼亞地區,據說他在埃及住了很多年,並與埃及法老的王室關係密切,最後他到了位於今天義大利南部的克羅托內(Croton),並在哪裡創建了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畢達哥拉斯學派」。

為了方便釐清,此處請允許我對「前蘇格拉底」時期的幾個主要哲學學派做一個簡介。

古希臘哲學主要發生在三個地區,從最早的位於小亞細亞的「愛奧尼亞」地區發跡,後來發展傳播到位於今天義大利半島南部地區,最後才抵達雅典。

因此並不像很多人所想的那樣,古希臘哲學起源於雅典,雅典反倒是最後一站。

在愛奧尼亞地區,主要的學派有「米利都學派」和「以弗所學派」,這兩個學派我在前面介紹過了。

在南義大利地區,主要有「畢達哥拉斯學派」和「艾利亞學派」。

最後到了雅典,則有被後世稱之為「辯士學派」的一群人,和再後來橫空出世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這些被刻畫在名畫「雅典學院」裡,奠定後世西方哲學基礎的大神。

現在讓我繼續說回這一章的主題,南義大利的「畢達哥拉斯學派」。

不同於愛奧尼亞地區的學派希望透過一種「材質」來認識世界的本質,「畢達哥來斯學派」採取了完全不同的路徑來認識自然。

畢達哥拉斯認為,是一件事物的「形式」決定了它的本質是什麼,而不是「材質」。

就拿我們這裡的特產紅毛猩猩來舉個例子。

我們是如何知道一隻紅毛猩猩是紅毛猩猩,而不是其他東西的?

首先紅毛猩猩有血、肉、骨骼、細胞這些材料作為它存在的證據,這些血、肉、骨骼、細胞都可以說是構成紅毛猩猩的「材質」。

不過,僅有血肉骨骼這些材料並不會讓紅毛猩猩成為紅毛猩猩 ,因為幾乎所有的脊椎類生物都有血、肉、骨骼、細胞這些「材質」。

我們之所以能夠辨識紅毛猩猩是紅毛猩猩,而不是其他生物, 其實是透過辨識出牠的型態,或稱之為「形式」,進而確定它是什麼的。

甚至,我們可以說,只要掌握著了「形式」,就算我們把構成紅毛猩猩的材料替換成黏土、塑膠、乃至換成一副紅毛猩猩的畫作,結果同樣的一個小孩子也都能第一眼就辨識出那是紅毛猩猩,而不是其他動物或物件。

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 是「形式」決定了紅毛猩猩是紅毛猩猩。是世間萬物的「形式」決定了它們是什麼,而「材質」只是次要的。

這個觀點後來被亞里斯多德所吸納,並加以發揮。亞里斯多德進一步說,人類和其他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人類有「理性」,而其他動物沒有,因此他認為人類的「形式」是「理性」。

我們可以發揮一下想像力,假如在我們眼前出現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但他的行為卻和野獸一樣,到處亂抓亂咬,不僅毫無理性,也無法理解我們的手勢、表情和語言,當然也完全不說道理。那我們真的能夠認為他是一個人嗎?

所以亞里斯多德就認為,「理性」才是人區別於其他動物的特質,才是人類的「形式」。

說回到畢達哥拉斯的「形式」,既然他是透過所謂的「形式」來認識自然界的萬物,那麼,請問一個「形式」、型態,又是由什麼所組成的呢?

簡單來說,就是點、線、面、狀,這些可以用數學來表述的幾何概念所組成。

許多點可以構成線,許多線可以構成一個面,許多面可以形成一個三維的狀態。世間萬物的型態都離不開點、線、面、狀,這些都是可以用數學來表達的範疇。

所以畢達哥拉斯說,「數」才能真正的表達世間萬物的樣子,萬事萬物,當中皆有「數」。

因此萬物的本源是「數」,而不是「材質」。

話雖如此,如果我們非要探索畢達哥拉斯對宇宙物質的材質本源的觀點究竟是什麼,那麼他的觀點可能最接近我在第三章裡提到的泰勒絲(Thales of Miletus)的學生,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 )所提出的「無線定」,或稱「阿派郎」(aperion),一種無法被限制的存在。

其實關於這個一類問題,如果用現代科學的角度來看,也非常有趣。

你說,構成我們這個世界的元素是化學週期表當中的118種元素嗎?但是,每一種化合物的特性,又是不是由它的「化學鍵」結構的「形式」所決定的呢?

而每一種原子的類型,又是不是由原子內的電子、質子、中子數量和能量「形式」所決定的呢?

因此,這個世界的本質究竟是由「材質」所決定的,還是由「形式」所決定的,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依舊可以繼續討論下去。

雖說畢達哥拉斯有非常理性的一面,但另一面,他對「數」的崇拜也簡直到了癡狂的程度。他認為,真、善、美都可以從「數」當中去發掘。

別看他又是第一個提出「哲學家」概念的人,又是自然科學的啟蒙者,但畢達哥拉斯的學說,與其說是「學說」,倒不如說是一種「神秘主義教義」,他所創立的學校,則更像是修道院,學員們相信被要求宣誓,要過著類似苦行僧這樣的生活,目的是要追求靈魂的純潔。

他所領導的靈修組織裡,充斥著對數字的崇拜及各種莫名其妙的禁忌。

比如,他規定所有的學員在進入學殿前,必須對門楣上由十個點組成的三角圖形進行參拜。

新學員在前面的五年不能開口說話,不能直接和畢達哥拉斯接觸,只能旁聽。

不能在燭光邊照鏡子、不能吃豆類、出家門後不准往回看、不准跨越欄杆、不可讓燕子在屋簷下築巢、不可懷疑神蹟、不可吃動物的心臟、不可將麵包弄碎、不可踩踏豆田、早上睡醒後必須折好被子,否則靈魂會被捲在被子裡。

畢達哥拉斯除了本人除了相信靈魂永存,轉世輪迴,更宣稱記得自己前四世的記憶。

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團體本身的怪異,畢達哥拉斯的學派和他們在的南義大利城市裡所組建的政治組織在統治該地區數百年後,就被當地人驅逐出境,漸漸式微。

歷史上關於他最誇張但無法被證實的傳說,還有兩個。

第一個,是關於他的某個學生不小心發現了數學當中的「無理數」,進而導致了整個畢達哥拉斯學派所仰賴的數學體系瀕臨崩潰,史稱「第一次數學危機」。最後解決問題的方式,據說是將那名學生直接沈入海底了事。

第二個,是關於畢達哥拉斯本人的死亡。據說他本人在一次被敵對勢力追殺的過程中,逃到了一片豆田。為了不違背自己「不踐踏豆田」的教義,他因此拒絕繼續前逃,最終被追趕上來的敵人割喉而死。

正應驗了那句「不瘋魔,不成活」。

用今天的角度來看,我們或許會覺得畢達哥拉斯特麼的就是個邪教頭子。但如果我們能把他放回到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來看,他的所作所為,其實和當時的時代背景之間其實沒有違和感。

我接下來要討論到的另一個南義大利哲學學派「埃里亞學派」裡的幾位大咖,如色諾芬尼(Xenophanes)和巴門尼德(Parmenides)等人,也都是類似的角色。

身處在在今天,我們很容易這樣說;宗教是用神話和信仰來認識世界,哲學是用理性和邏輯來認識世界,科學是用實驗和證據來認識世界。

但在最早的時候,宗教、哲學、科學,他們之間是很難分得開的,以至於到了艾薩克.牛頓(Isaac Newton)所處的17世紀, 牛頓本人也把自己最重要的著作命名為《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牛頓不僅信煉金術,更是虔誠的基督教徒。

對牛頓而言他所做的一切科學努力,都是為了證明上帝所創造出來的世界的偉大。這一點放在今天許多西方科學家身上也適用。

從表面上看,宗教、哲學、科學之間,似乎是存在著許多不可調和的矛盾。

然而它們的底色,卻也存在一個共性,那就是對真理的追溯。

目標沒有差異,方法卻存在「進步」和「落後」之別。

(圖:雅典學院素描,攝於米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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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19 一月, 2023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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