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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避不開的奧修

31 十月

文/ 李威霆

(第一章)從一次麵談說起

不知道是不是氣候異常的關係,感覺今年的雨季來得特別早,古晉市連續多個月幾乎每天都有雨下,加上熱帶雨林的潮濕氣候,連日家裡的花園和育苗盆都很潮濕,什麼都做不了。這種潮濕讓我想起很多年前一段很值得自嘲的事。猶記17年前的一個下午,也是雨天,當時我和老爸在他經常光顧的一家麵檔吃興化麵,我們談起了自由主義的,談起了政治制度問題。當年的我雖然受的是現代教育,屬於每晚抱著《百科全書》入眠的那類人。但私下裡,我把知識暗暗分為兩個維度;所謂理性科學,那是屬於低維度的知識。學學就好,不要認真。而宗教靈性之類,則是高維度的“智慧”。每當我聽到人家說“要相信科學”,我心中的OS總是一聲冷笑“又一個迷信科學的”。

那些年的我,絕對稱得上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奧修控”。除了活躍於各種宗教、靈修團體,對於書架上那百多本奧修、克利希納 .穆提等當代靈性主義者的書籍內容可謂是倒背如流,而且深以為然。想是因為受到東方神秘主義思潮的影響,我對“西方”的政治、哲學、經濟、科學、乃至進化論等等學說,都是有學,沒有懂。至於沒學懂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天然對這些自己沒辦法真正搞懂的複雜學說有著看底一眼的偏見,不願深入,鄙之足以。

在那時候的我看來,所謂西方文明,就是一群可憐的、自以為是,雖有頭腦,卻沒靈魂的庸人所搞出來的物質文明。他們總是有意無意的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他們所謂的哲學思辨亦然。還有,他們那幼稚的“邏輯辯證”,就如同作繭自縛,死腦經,把自己綁死在庸俗瑣碎的是非真假上堪不破,哪裡能理解我們深邃的,超然物外的東方靈性哲學內涵?

什麼叫超然物外,他們懂嗎?所謂,“形而下之謂之器,形而上之謂之道”,所謂“心外求法謂之外道”,真理必須向內求,那些西方蠻子,四方腦子,膚淺心,不過無知外道耳。因此連帶的,西方的所謂文明與科學成就,在我平時的學習路徑裡是自動被屏蔽的,反正不過都是膚淺的唯物主義和“耍小聰明”,追逐短暫眼前利益的奇技淫巧罷了,是不值得參考的。

我當時想著,總有一天,當他們的科技足夠發達,他們會發現他們文明的救贖早已在我們古老的東方恭候多時。現在細細回想起來,當年的這種偏見與傲慢和一百多年前乾隆爺對外面世界的閉目塞聽還挺像的。

當然,會有這種思想,除了本身的淺薄與幼稚,另一個主要原因,也是因為受到那些年中文意見市場上大量對現代文明弊端的反思與批判的書籍的影響。尤其,奧修等所謂靈性大師們對“西方”文明的批評就更是激烈與不留餘地。

也就是在這種背景之下,那個下午我和老爸的話題觸及了政治。談到政治理念,我開始向老爸滔滔不絕的“開示”了一番奧修的無政府主義,同時列舉了一大堆現代政治的弊端。我的核心思想只有一個;所有的政治家和政客都是沒智慧的,他們需要放下對政治的執著,他們需要“靈性”上的啟發。

老爸邊吃邊聽,最後放下筷子,不知是真是假,一臉茫然的問了一句“喔~,自由這麼容易?那如果我問你,現在要是沒有了政府和警察,馬上到處都會出現各種大小地頭流氓,社會馬上就會陷入動盪與分裂。那該怎麼辦?”

當年這一問也是當場把我問傻了,我雖然即刻意識到這是一個事實,但幾乎也是在同一個瞬間,我心理上已經本能的將問題合理化,解釋成“人家享譽世界的思想家和靈性大師提出來的是高層次,高緯度的智慧,當然不是你一個普通人能理解的,你提出的這種問題就是抬槓!”,又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他好像也被我這一說搞的自我懷疑了,頓了頓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吃麵。

話雖如此,但從那一次開始,我就對奧修的教義產生了警惕。其實面對具體的事情,我原本骨子裡原本就不認同用一種說不清、搞不懂的高深概念來胡混過關,所以我開始對奧修和他的團體做相關的考證。當時網際網絡尚未普及,很多藏書都是我從國外帶回來的,對於這個被出版社重新包裝成當代靈性大師的奧修“巴關·希瑞·羅傑尼希” (Bhagwan Shree Rajneesh)的真實過去,所知不多。

稍微資深的奧修追隨者如果聽到我前面的自介“奧修控”,很可能就猜得出我屬於“那件事情”之後才知道奧修的一代。沒錯, 在瑪.安娜.席拉(Ma Anand Sheela )畏罪潛逃之前,世上確實沒有奧修,只有羅傑尼希,巴關。

搞清這一點可重要了,過去華人書局的書架上羅傑尼希,或巴關的事蹟早已被有規劃的,周詳的隱瞞起來。出版社只希望我們這一代認識後來的奧修。直至今日,華人的宗教與身心靈輿論界還有一些文化上的陋習沒有改變,那就是嚴重缺乏批評精神。由於內斂脆弱的自我認同,華人文化群總是害怕被批評,所以也養成盡量不批評他人,以免陷入互懟的局面。如果彼此做不到惺惺相惜、互相標榜、互相收買、甚至為虎作倀,那麼至少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在這種把健康合理的質疑及批評精神當成惡意挑戰的集體共識下,當然也就形成了給了很多騙子滋長空間的一種姑息養奸的文化氛圍。這種鄉愿的情緒表現在出版界和網路上就是;你會見到同一個課題,在英語書架和網絡搜索欄上出現褒貶相當的資料比率更接近,而在中文圈中,即便是聲名狼藉的惡徒和騙局,只要形成了利益圈子,那麼除了媒體經常會為了不得罪該團體而刻意隱瞞問題,久而久之,群眾一般也就變得“不習慣”看問題時也看看反面素材,更不會太積極地去懷疑和調查眼前的文字。

有一句諺語說,你將成為你所吃的 (you become what you eat)。我覺得更貼切的是,你將成為你所吸收的資訊(you become what you’ve learned)。我們會怎麼認知一件事情,進而相信那就是事實,取決於我們吸收到了哪些資訊。只要控制餵養給特定群眾的資訊內容,假以時日你就能夠製造出一批你想要的人。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 這個道理華人不是不懂,只是不喜歡、不受用。在我那個時代,如果你只讀中文的奧修出版物,你恐怕就是那個“暗”,你只是”以為你很懂奧修“。如果轉場在英文網路上稍微扒一扒,你會會像我一樣被那個時代畫面斑駁的影像資料片活活壓死。隨著我對他的挖掘和了解越來越深入,就越來越感覺哪裡不對頭。不說他對性自由的過度強調有點驚世駭俗,但就一個人需要擁有接近 一百輛勞斯萊斯和各種名貴首飾的這個行為來看,無處不是透著一股腥。

當時我想,奧修非常強調“內在的解放”、“內在的自由”,一個內在真的自由的人,難道不是更不需要這些外在的浮誇,難道不是應該能夠更孑然一身,自若的示範外在的自我約束力嗎?要說這種解放、豪放、乃至極端放縱的表演,不是任何有錢的暴發戶都自然懂的範嗎?究竟有何靈性上的“身教意義”?難道放縱還需要人來教嗎?

再往後到幾年裡,我陸續不斷在各論壇當中到處挖掘更多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真相。尤其後來當我知道,原來奧修當年曾經在美國競選總統失敗,並曾在俄勒冈州高地買下一大塊土地實驗創造他心目中的理想的“無政府主義”,最後又是以一種怎樣慘烈失序的情況下收場後,這更是催化我對這個問題的不斷反思;“靈性的,真的就代表真理嗎?”、“只要冠上一句靈性的,就代表是對的,是有深度的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所謂“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實踐”, 想要證明一件事情是否行得通,除了聽起來很有道理,還很有邏輯是不夠的。必須能夠在事實層面上實踐,證明行得通才行,否則再高深玄深的理論,總歸是華而不實的空中樓閣。如果沒有辦法兌現承諾,那麼,“靈性大師“和善於修辭術的“政客”之間,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

從歷史上看也是這樣,所謂”國之大事,為祀與戎“,各個古文明的君王基本上都是肩負祭祀的巫王和軍事領袖的雙重角色。宗教與政治,自古以來都是一回事,宗教發起的各種農民起義和政治鬥爭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同樣是那些成王敗寇的老生常談。有成功者成了王侯如穆罕默德,也有失敗者如張角、洪秀全之類多不勝數。但這一次,奧修在美國俄勒冈州的建國實驗和歷史上那些傳統的宗教起義有很大的不同。

我接下來將說的內容,是個人經過很多年內心醞釀的感受,再加上最近幾年回許多當年的紀錄所形成觀點,純屬主觀性。坦白說,像奧修這樣一位奇人,是複雜的、是兩面的、是矛盾的,他有他真誠深刻的一面,也有他虛偽狡詐的一面。在很多年的時間裡,我只用單純的“是非對錯”去評價他,但除了失望,誠實一無所獲。直到某天,我突然願意接受他的一切,才盼到了收穫。

我這一篇長文對於奧修的探討,意在帶出一些我認為值得去思考的點,重點不在於他的對或錯。就像項飆所說的,他所做的,不是提供確定工具,而是讓自己成為思考的孵化器。

我心中的奧修是可以被討論、被批評、也不需要是絕對正確、神聖不可侵的智者。如果看到此處的讀者屬於那類覺得奧修必須是正確的,批評奧修是一種冒犯,或者覺得奧修必須無條件被接受的,那麼以下內容就請您別讀下去。同樣的,如果已經認定奧修不過就是一個宗教騙子,那麼也請不用繼續讀下去,因為它同樣對你沒有幫助。

我不想像一部分奧修信徒一樣,為了合理化或美化那場災難, 而把那些年發生在美國的事情解釋成一種”奧修刻意展示來開啟世人靈性的偉大示現“,類似”神的意圖“這一類的解釋,我覺得這種解釋,不僅是不誠實的,更是自欺欺人。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必要這麼做。

奧修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是人,有侷限、盲點、和無奈。如果你只能愛一個完美無瑕的奧修,而無法接受一個會犯錯、有缺陷、甚至虛偽的奧修。那麼或許,你還未讀從自己的內心去懂奧修。

(第二章)奧修的西方極樂實驗

關於奧修為什麼離開印度普納去了美國這個問題,有幾種說法。一邊的說法是,奧修起初並不願意去美國,但後來在席拉的屢屢勸說下他才終於答應。而席拉一方的說法則是 “一切都是奧修授意下的安排”。 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確定的,當時的奧修,在印度全社會已經擁有極大的聲譽和影響力,也樹立了許多敵人,宗教上的和政治上的。同時,奧修在普納的中心當時正面臨大面額逃稅的指控,和假火險欺詐指控。

奧修離開印度,應該是一種逃離。他在一個毫無預警的清晨秘密乘搭私人飛機逃離印度。而奧修選擇美國是有他的原因,直至四年後奧修在美國被捕,法庭上奧修依然堅稱他相信美國的憲法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憲法。這些話應該是奧修的真心話,他原本寄希望的確實是美國的憲法予以信仰自由的保障。

在美國,每個人都可以在不觸犯法律的情況下按照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生活和去信仰,有不少印地安原住民保留區的土著選擇了拒絕現代化,在自己的社區繼續使用馬車、煤油燈,按傳統的方式來生活。信仰自由與民主憲政制度,為各種新興宗教提供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教理實驗空間(同時也是很多社會學研究者的研究對象)。理論上只要不犯罪,不侵犯其他人的人權自由,各種宗教學說的言論與思想是完全自由的。甚至只要教徒願意相信,教主即便是宣稱一個小時後就是世界末日,宣稱自己就是救世主就是神,要求教眾交出全部家產,也不會觸犯法律,更不會有國王派官兵來打壓。

在這種憲法的保障下,不僅創建一個新的宗教沒有外在的政治壓力,就算意圖拿下整個美國的政權也有合法途徑可循。在當年美國這種成熟的選舉制度下,“得人心者得天下”這種理念,可以很存粹的透過公民的選票來實現,不需要發動戰爭。奧修可以完全放開手發揮他的雄辯天賦去影響民意,參政贏得選票成為美國總統,去實踐他理想中的烏托邦。事實上,他也確實這麼做了,奧修團體在美國俄勒岡州高地一個只有40人居民的小鎮羚羊谷(Antelope)附近(19里外)的山谷裡建立了羅傑尼希社區(Rajneeshpuram),後面我們簡稱“奧修莊園城”,全面的落實了他們理想中的“靈性生活”, 只是任誰也沒想到竟在短短幾年內,這個極樂之地會以那種方式收場。

根據奧修自己的說法,他要在美國創建一個自由、平等、超宗教、超政府、充滿歡樂、狂喜,以及意識覺醒的新人類所組成的世界。奧修認為,過去所有的宗教面對慾望的做法都是“過時的”、“製造問題多於解決問題的”,而現有的教育和政治制度都是倒施逆行,他將會從這裡開始改變這一切。所以他真的做了,而且是以當時美國民眾難以置信的效率建起了第一座城市。

“奧修莊園城”真的是一個完整的城市,也是一個“合法”的城市。根據美國法律,只要有150人的地方就可以申請成為一座城市。我對此很是好奇,所以在網上搜了搜才發現,原來這是美國一百年多前“西進運動”時所遺留下的特殊法規。為的是鼓勵分散各地區的拓荒公民能夠更積極的組建社會功能完整的城市。

就這樣,奧修手下來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前仆後繼的來到俄勒岡州荒野裡的這一片六萬三千畝(面積相等於曼哈頓)的谷地興建他們夢想的烏托邦。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們就建起了自己的行政機構、獨立的發電站、水壩、機場、車站、醫院、學校、購物中心、民居,甚至還有自己的航空公司、武器庫和生化武器實驗室,還有他們最主要的“產品”,可以容納一萬人的靜坐中心。

“產品”這話可不是我說的,而是這整個社區的總負責人,奧修的私人助理瑪.阿南德.席拉(Ma Anand Sheela )說的。她在後來的訪談中很直白的說,“靜坐”和“開悟”只是他們的產品,是一個非常聰明的“非實體”產品。

根據原本的計劃,奧修的住處是要建在“奧修莊園城”旁邊的一座山上,居高臨下,如君王一般俯視著他的門徒,然後由此為據點,開始擴大他們的國。這感覺就如同四百多年前乘著五月花號而來的基督教清教徒一般,他們厭倦了歐洲大陸上的混亂,希望能在這片新大陸建立一個屬於上帝的“山巔之城”。他們都是帶著崇高的理念而來,但奧修教和基督教清教有一個根本上的不同,甚至是完全的相反價值觀;那就是奧修的教義主張無自律的自由放縱、主張上帝就是你自己、主張性高潮就是開悟。

你能想像這種差異嗎?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衝突,何況突然來了這麼一班和當地居民價值觀差距這麼大、行為這麼怪異、不僅不斷挑戰原有信仰體系,而且還激進的試圖從政治上擴大的團體?奧修的“新人類運動”,對當地居民寧靜安詳的生活而言,是一場為時四年的惡夢。細節我就不談了,總之站在當地居民的立場來看,他們顯然是被入侵的、受干擾、受迫害的少數群體。衝突就此不可避免的爆發。

而在後來一系列與周邊居民發生的衝突後,奧修莊園城為了自衛,也“合法的”採購起了自己的武裝力量。入口處的三重哨站、還有內部無處不在,手持半自動武器的維和部隊、還有四時盤旋哨查的直升機。奧修組織內部為了因應這種外在威脅,居然也形成了等級森嚴的管理體系,席拉自己也常說,這裡有王、還有王后。根據俄勒岡州地方軍警處的報導,奧修莊園城裡後期所裝備的槍枝和彈藥總數,比整個俄勒岡州的警力武裝還多。

寫到這裡,我不禁想到那句著名的古希臘格言“當年的屠龍少年,如今手上也長出鱗來了”。不是說好了要構建一個全民自覺的“無政府社會”嗎?怎麼才剛區區七千人的一個鄉,就需要配備如此高強度的武裝政府機器,和高度集權的管理結構呢?

這種反差是不是和奧修的極端自由主義有某種詭異的關聯?有些人最終會變成自己所反對的對象,往往是因為矯枉過正,自己倒成了他。我又想起起尼采那句話“當你凝視著深遠,深淵也在凝視著妳”。這時候想起來,感覺有點毛骨悚然,或許這件事當年太讓我驚訝了,以至於我從來沒有仔細的好好去感受過,現在這種感覺是後怕。

據當年從奧修莊園城出來的人員描述,奧修莊園城裡的信徒,在那裡被要求無償或低薪工作,被要求一個星期七天,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被要求不可以對現狀有負面情緒,還被要求遠離外界的人,不允許有私人的電話溝通,行動和思想也受到嚴格的控制。


雖然奧修和席拉在許多演講中一再的說,錢不重要,“只要能量對了,錢自然就有”。然而現實中,奧修莊園城裡組織的高層人員實際上是掌控了大量的資源,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

奧修本人接受了大量有錢信徒所送的豪宅,擁有92輛勞斯萊斯,大量的金錶和現金。根據席拉的說法,單單奧修個人的每月用度就高達25萬美金。此外,奧修莊園城的組織裡,社會階級鮮明,有錢、有權、有勢力、有捐贈的金主有著各種特殊待遇。而組織下層的人群,也就是那些在精神上和經濟上沒有能力離開這個地方的人群,很多都是被長期洗腦,被當作無償勞作的奴隸。他們被要求交出信用卡資料,他們和他們的孩子可以隨意被性侵,甚至被指示替組織非法的轉運逃稅所得的現金。

最極端的例子,為了控制那些他們從各地載回來幫助增加選票的流民,他們甚至可以在他們每天喝的水和啤酒裡下鎮靜劑。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說到這裡,我都總會想起傳說中西方極樂世界的“八功德水”。真是可笑。

不少人持有這種論調,認為奧修曾在印度被暗殺,後在美國被基督教會排擠打壓,最後被驅逐出境,這些都是一種宗教迫害的證據。這話只對了一小部分,公平的來說,這件事情是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們知道奧修本人對印度傳統宗教統治階級的批評,和對基督教會的批評嘲笑從來沒有中斷。因此這些來自外界這些組織的反抗,本來應該是預料中的事。

在美國民間,“奧修莊嚴城” 裡面的修行內容原本一直是大家所關注的話題,後來一位潛入奧修莊園城裡的秘密記者所拍攝的影片內容被流傳出來後,震撼了當時整個美國的社會。數千名信徒貌似在強催眠下的集體狂舞,群聚在密閉空間內的瘋狂裸體互撲“療程”,還有鋪天席地完全的性開放景象。這些畫面不僅挑戰了當時美國社會的主流價值觀,還引起了周圍保守基督信仰居民們的極度恐慌和激烈反彈。

那些視頻的內容是瘋狂的,即便在四十年後今天的我看來,也有點怵目驚心,讓人消化不了。這些畫面大家可以在油管上自己搜一搜。看著那些視像資料,我能夠理解當初俄勒岡州當地當地普通市民的恐慌和反應。但是我也又不得不佩服美國的自由和法治精神,這些來自外界的反彈,都不是奧修想在美國構建一個改變世界的烏托邦模範國的實驗失敗的原因。

因為除了奧修的宗教團體,直到今天,美國依然還有著其他各種也在批評傳統教會的新興宗教基地受到憲法的保護。除非是發生類似人民聖殿教(The Peoples Temple of the Disciples of Christ)在南美洲圭亞那的那種嚴重集體死亡的嚴重刑事罪,否則美國政府並無權干預宗教言論自由。只是很不幸的,就在人民聖殿教大屠殺發生6年後的1984年,發生了的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1984 Rajneeshee bioterror attack),一起被認為是美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也是最大规模的一次生物恐怖攻击事件。

(第三章)被荼毒的樂土

事情大致是這樣的,奧修莊園城的管理團體為了阻止選區內的反對者參與投票,贏得選舉,居然在沃斯科县达尔斯 (Wasco County)居民的食物和水源中投毒,導致包括當地警長、縣委員、法官、市民在內總共751人中毒,45人入院。根據當時的紀錄,受害者當中年齡最小的只有兩天大,年齡最大者87歲。這場恐怖攻击其中還有太多令人髮指的細節我就不贅述了,細節在最近奈(Netflex)飛推出的這部紀錄片裡都解釋了。

這部紀錄片,我想很多人都跟我一樣等了近二十年,只是等得久了,等得淡了。等來的結果坦白說沒有讓我感到太意外。除了因為許多內容我已經斷斷續續有所聞,也因為這個覆滅的模式與許多新興宗教的覆滅模式很像。

人類的組織結構很微妙,有時候一個組織面對外界越是激烈的打擊和壓迫,那反而會讓他們越團結,越是同仇敵愾。但如果是來自內部的質變,那往往就是一發不可收拾的組織脆斷。奧修莊園城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例子,腐蝕從外人見不到的內部開始,從高層內鬥、接著鬥爭走向極端、最後引發嚴重刑事事件。

Wild Wild Country 這部六集的紀錄片完整的紀錄了奧修莊園城基地從建成到崩潰的始末,大家可以自己在奈飛上找來看,事實的還原度很高,都是第一手資料,沒有借助一句旁白。從各種當時的資料內容中看,無論我們怎樣用“陰謀論”去假設整件事情都是美國政府的計劃都好,無可否認的事實是,最先做出一系列暴力和犯罪行為的,是奧修莊園城一方,事件首先變成威脅美國社會的嚴重刑事案件,最終才被奧修莊園谷外的美國司法權力介入,新手村遊戲清場。

奧修在俄勒岡州的新世界次序實驗,其毀滅無關外界壓力,而始自內部,始於一位靈性主義者對社會本質的誤判。雖然,奧修在回到印度後曾經公開的宣稱美國雷根總統下過密旨毒害他,還宣稱美國政權極度害怕他的影響力,但是這種說法我覺得是完全經不起推敲的。

因為第一,奧修在美國俄勒岡州荒野中那7000人的團體勢力並沒有大到足以威脅當權者,甚至不足以贏得當地市級的選舉,所以也才有後來試圖毒害選區市民骯髒手段的發生。

第二,美國總統對其他許多更有影響力的政敵,或者敵對政黨的大量更有影響力的菁英尚且用不上這種手段,又何必對一個已經被美國社會普遍視為恐怖份子的奧修多此一舉?在這件事情中借助司法程序對付奧修,才更能符合雷根總統的利益。

第三,如果真的要對奧修下毒,又何必“毒不死”奧修,落得一個沒必要的壞名聲?這件事情如果說是當時美國逮捕,轉運奧修途中的官員出於歧視所為,這倒是很有可能的。但就算有,這是發生在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之後的事情。事有先後。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我們不能排除,那就是後來回到印度普納之後,奧修身上的症狀和他所宣稱的體內遺毒,極有可能原本就是他在突然被迫離開奧修莊園城住處後,所產生的戒斷反應和之前的體內藥物殘留。

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發生後的一段時間,奧修和席拉曾在一個澳洲的訪談節目中隔空喊話。奧修稱,席拉是在硬性毒品的影響下語無倫次,而席拉則稱,奧修本人沈溺於各種藥物的濫用,極度迷戀物質,並對靈性之類的事情一點興趣也沒有。

接著奧修說了一段我所能想像到一個男人能夠對女人所說的最惡毒的話,奧修的原話是:“事實證明,席拉是一隻完美的母狗。可以肯定的是,我沒有跟她做過愛,她一直想要跟我做愛,但我堅守一個原則,永遠別和你的私人秘書發生關係” ,接著現場信眾一陣爆笑。記得當年我第一次看到這一個訪談時,我對奧修的尊敬也在這一片如豺狽的嗤笑聲中消亡了。總之,奧修和席拉在那一段分裂後的“熱戰”時期,彼此都說了不少過格的話。

有趣的是,奧修莊園城的後期事件都與“毒”有關;投毒、毒針暗殺、毒品、互相放毒。樂土已成毒土。更有趣的是,發生了一系列這麼嚴重的大規模互相毒殺,竟沒有一人是官方上認可因此致死的。這還包括被席拉的女助理瑪.珊蒂(Ma Shanti B)以整支毒針注入臀部試圖暗殺的對象,也就是原要幫奧修舉行秘密安樂死注射的奧修的私人醫生,他也沒死成。

有人說,這太神了。但是,須知奧修莊園城裡可是有著獨立的生化武器研究室和專家的。我更願意相信這一系列的毒害事件之所以沒有致死,也有可能是席拉在計劃階段所設計的劑量,原本都不是為了殺害對方而設計。我覺得席拉不至於這麼做。

另外,在整個恐怖襲擊事件當中,美國政府應該說是被動的,而非預謀的,整個衝突的燃點起自罗杰尼希教與美國民間價值觀的矛盾。另外,奧修本人做為組織的實際領導,做為組織最宗教的最高精神領導,他有責任制約手下的犯罪。然而無論從個人行為上,和教義的思想上看,他不僅沒有節制或規範門徒的一切犯罪行為,甚至有鼓勵之嫌。

何況,根據奧修自己的交代,在他自己進入不與大眾直接接觸溝通的“靜默期間”,他的私人祕書席拉將全權代表他,奧修也只透過席拉做為媒介與外界通訊,因此對於這整件事情的發生,奧修本人無論如何負有不可推脫的“間接責任”。

雖然如此,根據我的看法,奧修本人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說是沒有“直接參與犯罪策劃”的。原因很簡單,美國政府有一千個理由希望能挖出奧修的犯罪證據。而在席拉逃離美國後,是奧修主動要求美國政府介入調查,並聲稱希望席拉能盡快被繩之以法。後來美國聯邦調查局FBI曾多次深入奧修莊園城做地毯式的搜查,甚至翻出了席拉數年來在奧修的住處和房間裡的所偷錄的竊聽磁帶紀錄,在所有的內容經過仔細檢視後,美國政府也沒有辦法找到奧修直接指使的犯罪紀錄,不僅沒有一點證據,連一個指控奧修的證人也沒有。所有的事件相關證人都指出席拉才是犯罪指使人。

就連當時和奧修已經徹底鬧翻,互相指控對方不是的席拉,在後來被引渡回到俄勒岡州,在法庭上時,也並沒有指控奧修。而是對各種針對自己的指控直認不諱。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實在沒有理由認為奧修本人曾經參與了上述的犯罪計劃。奧修唯一的罪狀或許真的是 “逾期逗留”。

(第四章)奧修是否真的那麼無辜?

“犯罪”和“犯錯”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有些人犯了罪卻未必有犯錯,有些人犯錯了卻未必犯罪。既然我們已經可以合理的假設了奧修在整個“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事件當中沒有主動犯罪,那麼,奧修是不是像他自己在後期所說的那樣,自己並沒有做錯,做錯的全是希拉,是美國政治,和其他“餘孽”所為?我看未必。
我說做錯,並不僅是指那些有這邪惡意圖的犯錯,還包括因為“缺乏認識”、“不了解”所造成的錯誤。有幾件事情我們倒是可以放在一起考慮。

第一,奧修在“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事件之前確實不斷公開強調的1990年將會是世界末日,這個世界急需一個新靈性人類領導的政府。同時他也給了席拉極大的壓力要求她必須要讓組織贏得選舉。根據席拉的說法,奧修是在受到一群來自好萊塢的富商們的蠱惑下,才開始了濫用藥物和提倡末日論。席拉害怕自己被這群好萊塢紈褲子弟架空,所以才不得已劍走偏鋒,試圖用“非正常手段”贏得選舉。

第二,席拉曾說,他自己從竊聽奧修和他的私人醫生的對話中確定,奧修已經從他的醫生那邊獲得了安樂死的注射劑,為自己能夠“有尊嚴的死去”而做準備。而後奧修曾不只一次告訴希拉,如果席拉不能做好他希望希拉做的事情,或者讓他太為難,他就會坐在他的沙發上為自己注射,然後安靜的死去。席拉也曾不只一次的說過,奧修很擅長利用人們的心理情緒弱點來操縱他人。奧修對此的回應是:“沒錯,我最擅長濫用他人,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幫助他們走上靈性醒悟的道路”。

第三,奧修選擇在奧修莊園城組織與當地社會衝突最激烈的時間點突然將自己與人群半隔離,退居幕後,宣布禁語兩年,並由得席拉等代表和助手去應付。這個行動本身,就有刻意製造不擔當第一責任人的嫌疑。雖然奧修宣稱這種靜默是為了不讓人們為了“滿足頭腦的學識”來接近他,但根據席拉的說法,奧修實際上並非真正的靜默,他還是會在自己屋裡接見各種”他感興趣的人“。

第四, 席拉與多位奧修身邊的門徒曾公開說,奧修長期依賴一氧二化氮(nitrous oxide)及安定(valium),且有三本著作是在一氧二化氮的影響下完成。我也記得奧修本人曾公開的說過大麻對靈性修練是有幫助的。濫用藥物雖然在70-80年代的靈性主義著當中是很普遍的現象,但這也提高了奧修和組織成員在藥物作用下走向極端的可能性。

第五,奧修出關後曾多次情緒崩潰,當眾爆粗,咒罵席拉和其黨羽,同時還連夜架起篝火焚毀數百本自己的著作和席拉的衣物,並宣傳這些著作是席拉的杜撰。然後奧修在美國執法人員面前又矢口否定自己是“宗教導師”。這些行為不僅反常,不誠實,而且有著明顯試圖滅跡脫罪的意圖。另外,如果那些書真的完全是席拉杜撰的,那他怎麼不早說,非得要等到事發之後才來扮諸葛?

第六,奧修在“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事件發生後指責席拉盜竊了組織內數百萬美元的資金,並指責所有觸犯美國法律的行為都是席拉所為。但實際上他自己也犯了蓄意逾期逗留在美國的移民法律。可見他在“觸犯法律”這件事情上,帶有明顯的雙重標準。

第七,奧修在被驅逐出美國後,從未對發生在美國达尔斯及奧修莊園城的事情表示自己有責任,反而指控原本被他早期極力推崇的美國政府,儘管整件事情美國政府只是依法執行,首先突破底線犯下滔天大罪的是奧修手下的人。從美國政府後來對奧修及席拉本人的判決來說,應該是說是非常從寬了。奧修被遣送出境,而希臘只被關了39個月就因為表現良好被提早釋放了。

我以上所說的這些,都是奧修在這件事情當中,具體行為上不那麼straight,形跡可疑,並有可能構成後來悲劇發生的部分因素,讓大家去感受一下事情的不同向度。如果我們接受奧修他只是一個和你我一樣的人類,不是先知。那他就有誤判、信錯人、被陷害、陷害人、逃避責任、說謊等等行為出現的可能。而不會是像他自己表現的那樣,自己是由始至終沒有做錯的。

想要更完整的了解奧修,我們或許有必要放寬我們認識世界的眼界,用一種“非二元”的,多元的角度來看待人性。這個世上的人很複雜,有很多人確實是智者,但也是某種程度上的騙子。這兩種特質在同一個人身上並不衝突。奧修在很多場訪談當中都曾說過,他是“開悟者”,也說了“所謂的開悟,只是認識了自己,而不是無所不知,更不會知道有人在他房間裡安裝了竊聽器”。他也從來沒有說過他口中的世界末日是一種神通預見,他的說法更像是他自己的推理。從這點上來說,他的話還是比較實在的,至少是敬鬼神而遠之。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頭藏起來的尾巴總又從另一頭露了出來,他在哲學層面上,可就不那麼真誠了。羚羊谷居民就曾經指出,和奧修組織的人員共事,最大的挑戰就是他們從來不說真話,不誠實。奧修曾經說過“要我真誠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根本不相信任何事情,也不相信有真相”,好吧,我們不去討論這句話的水究竟有多深。但在這種思想的加持下,說謊、欺騙、不反映事實、甚至欺詐作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成了奧修組織裡的常態。至於這種“不誠實”是否也有“對內”和“對外”的不同標準,那就另當別論了。

(第五章)奧修思想當中的危險因子

或許讀到這裡有人會認為我對奧修對指控,早就圖窮匕見了。但事情真的不能這麼表面的來看,我長篇論述了奧修莊園城問題的始末,只是希望能夠藉此潛入問題的根部去探討一個人性與修行上的命題,不是為了批評。

罗杰尼希教生物恐怖攻击,只是問題的表象,是結果。從主觀因素來說,這件事情會發生,和其組織的指導思想內容脫不了關係。我們不妨設想一下,一個行為不需要負責任,說真話或假話完全“隨方便”來說,做任何事情都滑著肩膀,無擔當,絕不認錯的社會會是怎麼行進的?這裡我想更進一步去探討,這個教派的核心思想,是否有潛在的,導致整個“奧修莊園城”最終走向失敗的思想上的根基。這就要討論到奧修的思想了,雖然他不承認自己有過什麼思想,也不承認自己是宗教導師,有過什麼教義。甚至在信眾感到困擾時,奧修會乾脆承認他就是來混淆你的(i am here to confuse you)。

誠如俄勒岡州的一位指控律師說的,“在現實生活中,你不能即是有繳稅的,又是沒繳稅的”。 事實就是事實,非事實就是非事實。這種虛無主義應對社會所帶來的矛盾,顯然就是一個潛在的地雷。

在社會責任面前,在法律面前,幡動了就是動了。究竟是風動還是心動導致幡動,那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能跟法官和陪審團說我之所以會搶劫銀行,那是因為貧窮和一時的腦袋迷糊所導致。更不能說因為我的精神境界很高,搶劫銀行就是沒有搶劫銀行,沒有搶劫銀行也是搶劫銀行。所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異色,色不異空。”

任何把自身的主觀境界強加在世俗(俗諦)規範上的行為,都是一種詭辯行為。如果境界真的高,那麼就更應該能夠自主什麼時候應該空,什麼時候應該色。而非反其道而行,自尋煩惱。

相較於一般“純經驗主義”的神秘主義者而言,奧修是博學的,從紀錄片裡他早期在印度的書房書架上的藏書量來看,他也讀過非常多的書,有一定的哲學功底和宗教知識。而且,奧修有著非凡的口才,極其擅長從各種不同的教派當中抽取符合他教義所需要的概念和故事,來支撐自己的論調。他也擅長各種排外性、煽動性的修辭術。他的影響力絕非空穴來風,我自己也從他的教導當中獲益良多。但是在很多情況下,他也會歪著嘴巴唸經,按自己的解釋來斷章取義,曲解許多宗教的思想和哲學概念,或對各種龐大敘事的哲學體系進行“貌似相容”的雜糅。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將禪宗、老莊與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當中的相似性揉合在一起,又將性力派的性高潮體驗詮釋成一種通往當下存在的”無念“狀態。沒有一般沒有哲學功底的宗教界讀者和民間老百姓,初次碰見奧修的思想時很難不被他的”博學與深奧“所震攝。但是如果對存在主義和宗教學有基礎認識的人,其實很容易就看出奧修思想當中有著強烈的存在主義內涵,雖然他又同時不承認自己持有某種“主義”,但明顯的,他受到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薩特(Jean-Paul Sartre)、基爾克果(Søren Aabye Kierkegaard)、海德格爾 (Martin Heidegger)等人的思想影響頗深。

存在主義本來是無害、積極,帶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一種深邃人性體驗的哲學思想。以代表人物薩特(Jean-Paul Sartre)和加繆 (Albert Camus)的思想來看,存在主義的核心命題是死亡、孤獨、自由和無意義。思想的內容大意是:“這個世界本身沒有意義,人要接受現實本身就是荒謬的,而我們的存在本身需要為自己賦予意義,以此來實現自由”。薩特更說:“存在主義就是一種人性啟發”、‘’存在本身必須比本質或意義更重要‘’。另外,存在主義還強調“非理性”的重要性。

以上那些思想,熟悉奧修的朋友是不是覺得異常的熟悉?奧修一再地強調存在的意義和人的非理性體驗,他說,“不要太邏輯” 、“如果你認為必須依靠尋找某種意義而存在,那就意味這個「意義」大於你的存在本身,你就錯過了”、“存在,就是一切都意義”、“你必須無知,自由從此開始”,等等這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很有智慧的“教示”,實際上都是存在主義當中典型的論調。

另外,熟悉尼采的思想的朋友一定會發現,奧修對基督信仰當中禁慾主義的抨擊內容,幾乎是完完全全的承襲了尼采的論調,即認為那些教士對世俗慾望的怨憎與抗拒,源自他們不敢直視自己的慾望,又因為得不到,而產生的妒忌(Envy)。

雖然奧修的一根吸管插在存在主義的內涵裡,但不同的是,奧修對這些存在主義的觀點往後推導出不同的主張,比如,存在主義當中所說的 “接受現實的荒謬並試圖從中創造價值” 是帶有對現實進行深刻反思,然後從當下出發創造的積極思想,被奧修詮釋成“成為無知你就自由了” (否定知識與思考)、詮釋成“毫無節制的享樂主義“、詮釋成”頭腦和精神是分裂的兩種性質“。

奧修也將存在主義當中的“非理性”偷換概念成“神秘主義”。人的精神活動在奧修這裡,也被神秘化為”心靈“。他經常在演講中表示”不要用腦,要心靈去全然的感受“。彷彿人類心裡活動和精神活動是分離的一般,一者形而上、一者形而下,這種將人的整體”二元化“的闡述法,誤導了無數後代的靈修者。然而在現實中,沒有人,也沒有一種實驗能夠證明思考和意識是可以分開獨立存在的。一個沒有意識的人不會思考,一個能深入思考的人也不會是無意識的。

一旦這種粗糙的心智二元論的思想被信眾接受了,奧修的理論就順理成章找到一個依據,將一切自己言語和行為當中矛盾的、說不清楚的、晦澀與曖昧的全部歸咎於一種叫做“心靈的”,不可說明的,神秘境界。這種境界當中沒有是非真假,超然萬物。然後,一切你能想像的惡,都被包裝在這華麗的靈性詞藻裡,肆意的滋生。

喔對了,奧修還很樂於討論老子和莊子的自然和簡樸之道!老子的“歸隱田園”、莊子的“對現實世界不抱期望,認為只有單純的精神世界當是唯一的尋自由出路”,這些思想,都被奧修做了一番“獨到的”詮釋。不同是,他並沒有真的像老子和莊子一樣消遙於野,又相忘於江湖,那麼的瀟灑。

前面我們提到的席拉的助手,也是奧修的資深門徒瑪.珊蒂 (Ma Shanti B),她在離開奧修的教團後態度可就不像席拉那樣,對奧修的教義還保留那一定的認同,而是痛定思痛的徹底反思過去數十年那一場癲狂的魔咒,在她後期出版的書《破除魔咒:從罗杰尼希教徒的漫長回歸自由之路 》(Breaking the Spell: My Life as a Rajneeshee and the Long Journey Back to Freedom)” 一書當中就提到,奧修很像一種黑白相間,喜歡收集閃亮物件的鳥,他對物質的執著程度讓人感動困惑。

希拉儘管還認同奧修的教義,但對於奧修的物質主義,她更是直接在訪問中說她不覺得奧修對這個世界或信徒感興趣,他更喜歡鑽石手錶和勞斯萊斯。

如果一個組織,在構建社會次序的思想上存在先天不足,用一種傲慢的態度來歧視所有人類幾千內來積累的政治經驗和教訓,一概予以否定,但憑一種未經證實的理想去構建世界。那麼這種政治上的無知不會帶來自由,而是災難。這個邏輯,用在在政治上通,用在人的內心世界也通。人能獲得多少的內心自由,取決於他對自身心裡運作機制的了解程度。用佛教的術語來說,痛苦是因為無明,無明是指對自身心裡運作的不了解和錯誤認知而導致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所以佛教追求的是“明”。

如果奧修真實的內心體驗是“必須無知,才能獲得自由”。那麼很大可能是他之前所獲取的知識並非正知正見,所以他才會感覺到放棄這些“知識”,反而自由了。而這種釋然的自由感覺,給了他自信。

只不過這種自信的來路是可疑的,所謂“黑暗不能驅逐黑暗,只有光明可以” ,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鄧寧-克魯格效應(Dunning-Kruger effect),是一種認知偏差,形容一個人因為認知上缺乏周全的思考而活在自己虛妄的優勢上,形成所謂的謎之自信。而這種封閉的自信會加深傲慢,傲慢又會反饋加深無知。

這一點我們可以很明顯的在許多外界對奧修的訪談錄影中看到;當外界對奧修團體提出一些具體的質疑的時候,在訪談現場,奧修的信徒們在奧修無論做出什麼樣的回應之後(儘管是再明顯不合理),都會很有默契的,不斷地,集體發出哄堂大笑,彷彿提問者的任何一個問題都是極其膚淺和幼稚的。而己方的答案是多麼顯而易見的偉大、光明、正確,處於絕對優勢,只是對方看不清“真相”。這種“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清”的認知狀態,就很能體現鄧寧-克魯格效應。在這種狀態下,人是很難察覺到自己的認知缺失的。

這裡我們可以再深入一層去思考這個問題,我認為這種因為認知偏差而產生的“自信”是人類演化進程中一種攸關生死的心理防禦機制。面對錯從複雜的世間萬物,我們不可能全知全能,我們的理性也是有限的,但我們又必須構建一個信念來支撐自己走下去,不至於陷入無止無休的徬徨與慌亂,丟了生機。伏爾泰不是說了嗎?“即使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出來”,信念是人類在最惡劣無望的情況下時的唯一“剛需”。

所以其實所謂“謎之自信”如果運用得當,反而是許多人得以成功的動因。關鍵是,這種自信不能是完全排外、封閉、否定一切他人的。奧修教之所以也被叫“唯一教”據說也是因為他是否定一切不符合他論調的,他是絕對不會錯的。但我覺得這種指控放在奧修一個人身上有點太重了,試問自古哪一位教主不是如此呢?這就是宗教這個系統的本質貢獻;有的提供信念,有的販售信仰。

既然席拉可以把奧修的教義當成一種產品來看,那我們就延續她的思路來看信念的問題。貨品有良莠之別,信念其實也一樣。完全脫離現實的信仰會讓人做出叛離現實人倫的瘋狂行徑。我想好的信念,或許更應該像一副變焦望遠鏡,在讓人眺望遠方希望的同時也能聚焦眼下的現實,不能一味的活在自己高深的境界裡無視覺當前的實際現狀。如果我們回望歷史,但凡能薪火相傳,保持興旺的宗教,無論其教義內在的思想境界有多高深,它總是需要搭配一個能夠契合,甚至引導其所處社會的行為規範,也就是所謂的戒律。

這裡在我們陷入“為批評而批評的陷阱之前”再提醒一聲,以上所說的,目的都是要退一步的來探討一個問題;“在這整件事情當中,我們假設奧修是完全無罪的,而且他還是抱著純粹的善意在推行他的教理,那麼他是否有在教義思想上的問題,是導致這場悲劇發生的,是值得我們審思的?”

(第六章)奧修的無戒之戒哲學

我前面提到,整個奧修莊園城的悲劇之所以會發生,原因很大程度來自奧修“對社會現象本質的誤判”,而這個誤判背後更深層的原因是,奧修“對人性的誤判”。奧修過度樂觀地高估了所謂“發生自內在覺知的自發性道德規範”,而忽略,或者說極端地否定了過程中外在約束的必要性。

撇開神秘主義的部分,我會把奧修定性為一位“極端的靈性理想主義改革家”。改革家不危險,極端理想主義很危險,即便這種理想是百分百出自善意的。

而說他極端,是因為他從一頭直接盪到另一頭,把“節制”當敵人,直接臣服於無節制的放縱,認為所謂當下唯一的意義就是放縱。就拿自我規範這件事情來說,奧修選擇了從靈性的高度來教導門徒,他有一組開玩笑式的“十戒”,其第一條戒律的大意是“不要去遵守任何戒律,除非戒律來自你的內在”。他希望教育門徒能基於覺知來產生自制力,而不是基於外在的,宗教所給予到戒律來約束自己。這種做法在理想層面很超時代,但在實踐層面等同災難。

他考慮到了精神解放後的疏通感,但卻忽略了那些還需要透過“戒律”來守護自己的身心,進而產生定力,然後才能產生自覺的門徒。他貌似忘了,從原有規範解放出來的人有兩條路,可能走向覺知,也可能走向無法回頭的放縱與沈淪。

再回到存在主義思潮的角度來分析,近代法國哲學家西蒙.德.波娃 (Simone de Beauvoir )是女權主義的存在主義代表人物(Feminist existentialism)。她說 A freedom which is interested only in denying freedom must be denied,翻譯過來有點拗口,大意是:一種只對否定自由有興趣的自由必須被否定。這種思想來到奧修這裡就成了一切阻止自由的規範都應該被否定。(西蒙.德.波娃 並不是這個意思)

在奧修被中文翻譯的許多書裡,都出現過一句鏗鏘有力的名言;“唯一的戒律,就是沒有戒律”。我在他的英文演講稿裡沒有見過這句話,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他的演講總是穿插著許多帶有啟發到笑話,而且從他極盡奢華的生活方式來看,他本人似乎貫徹了這個原則。自由,是不是就必須用穿金戴玉、和用各種極端的反社會言論來表達,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沒有事情是 不應該做的,除非它“來自你內在的戒律”。那麼如果“不欺詐”不是當前來自你的內在的戒律,你可以盡情欺詐?不需要考慮後果嗎?如果“不殺人”不是來自你當前內在的戒律,那你可以肆無忌憚的殺人,不需要考慮後果嗎?

如果,門徒中有人,本來有這強烈性暴力傾向,卻不至於強姦婦女的門徒因為聽到“不要去遵守任何戒律”後,真的自我解放,進而去強姦婦女,那怎麼辦?不得不說,這種教義是給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席拉,開了綠燈,讓她在競選手法中極盡“頭腦”狡猾之所能,終至失控。席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是受害者。

如果“唯一的戒律,就是沒有戒律”是奧修交給弟子們的教義,那麼始於美國俄勒岡州奧修莊園城的建國大業會早早地胎死腹中,實在是早已成了定局的一件事,是從開始那一刻就計劃了的失敗。我們怎麼能指望一群刻意被教導成毫無自律精神、不願意負擔社會責任的遁世主義孩子們去構建一個安全和諧的全球規模性的社會呢?

據說,奧修莊園城到了後期,已經成為美國各地流浪罪犯者的首選天堂。為了增加選票,席拉從美國各地招攬了上千名流浪漢進駐奧修莊園城。除了斂財、販毒、私藏武器、Wild Wild Country 這部紀錄片,其實還紕漏了一些婦女,甚至有母女雙雙在奧修莊園城被性侵的報導。這些都是已被揭露的,我想當年的奧修莊園城,或許還有更多我們所不知的細節正在滋長,但現在這些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怎樣去看待這一個教訓。

我依然記得當年當我見到那句“唯一的戒律,就是沒有戒律”時所感受到的思維禁錮被解放的震撼,多麼解脫超然的境界,多麼正確。彷彿一瞬間歷史上所有的政治家和宗教思想家都成了傻瓜,應該全部被推倒,他們怎麼就不懂無政府主義這麼簡單的解藥呢?我想,這也是一種“憤青病”吧。

幸好,最近我在德國的一位朋友提供了我一個完美的藉口,他說“別擔心!在德國我們有一種說法,如果一個人20歲以前不相信共產主義,那這人準是沒心沒肺(Heartless),如果一個人到了30歲了還相信共產主義,那他準是沒腦的(Brainless)。這句格言雖是德國人的幽默,後面隱藏著他們民族深刻的歷史教訓。我算是慶幸的知道了原來我的心和腦原來還在。扯遠了,回到正題。說回規範和制度。

一個沒有次序的社會,當然就等於人人可以為所欲為,做任何事情都不用負責,那不就是混亂狀態嗎?崩塌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嗎? 我想起我的一位道家禪修導師白眉私下就曾說過一句話,整日習慣性的談隨緣、隨喜、隨心、隨順,到最後,必然是成了“隨便”、“隨慾”。人性如此。

雖然每個人都是一個生物個體,都應該要考慮自己的利益,要有一定 程度的私心。但人類也是群體動物,遇上難度系數更高的自然生存挑戰,想要結群打怪的優勢,個體就得願意放棄部分的私心,讓渡部分眼前的利益,形成人與人之間彼此可以信任及長期互利的契約,這種契約在古代就是族規、戒律,經過不斷的完善和發展,在現代就是司法和政治。

我剛剛說奧修是一位“極端的靈性理想主義改革家”其實還有一重意思;他並不是政治哲學家、不是政治家、不是社會學家、不是法學家、不是教育家,不是歷史學家、卻越界做了他們範圍內的極其專業化的工作,並且天真地認為自己能做得更好,這顯然也是問題之一。如果奧修對歷史有足夠的認識,那他肯定會知悉歷史上所有得以形成規模,並發展茁壯的氏族社會和宗教團體,無不有一套嚴格的組織規矩。

摩西帶領希伯來人走出埃及後,還在半道上第一件做的大事就是急忙在西奈山上“降下”了十戒,也就是後來猶太教、基督教、回教各自版本的十戒。佛陀本人及其同時代的阿羅哈和弟子們至死都在強調堅守戒律,即便是向來強調“道法自然,無為而為”的道家也是在道教組織的形成後才開始發展起來。

即便回到國家還沒有形成,人類最原始的社會狀態,住在山洞裡還在茹毛飲血的人類都有自己的社會規範,有族規,有政治。現代靈長類研究就發現,連黑猩猩都懂得用階級政治來形成族群內的次序。尤其年長的黑猩猩,更是善於透過各種手段,來平衡自己所在社群內的政治平衡,因為連黑猩猩都知道,一旦沒有了次序,整個族群即刻就會陷入無盡的混亂和血腥暴力當中,最終誰也得不到好處。

人類從幾萬年前還是數十人一個聚落的社會,發展到後來幾十萬人規模的國家,上千萬人規模的帝國,到現在全球化同時又多元化的國際社會,是一個不可避免的趨勢,也是極其複雜的課題。每一個階段的發展都會帶來新的挑戰,稍有不慎就會導致無法調和的嚴重衝突與混亂,最後陷入無止盡的內亂與戰爭。

而要想要把這麼大一個規模的人類連結起來正常的運作,還要構建一個更穩定和諧的新次序,不能靠一種崇高的理想和直覺,而是在構建的每一個環節都必須不斷的回去吸收已經被檢驗過的歷史的教訓,用前車之鑑來審視所有新的政治提議,然後小心翼翼的做調整,這是一個極其複雜及艱鉅的過程。

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公權力,持社會安全的警察,司法結構,還有可以監督公權力的自由媒體,都是在無數次血與淚的歷史中摸索出來的昂貴教訓。這當中當然也還存在很多有待改善的弊端,必須不斷的試錯和改進,但不等同於像奧修所說的那麼容易,一切“放任自流“就好了。

如果“完全無規矩的自由”就是他回答給那個時代的解藥,那麼他其實什麼也沒回答,一句自由,誰的天性不是崇尚自由?如果我們生命裡的所有”需要“和”想要“都不需要代價,那麼我們可以完全的自由,只是無需努力就可以獲得的自由,也很容易腐敗成空虛,接著,慾望就接手了。

我想自由的可貴,只有在我們曾經用不自由的自我規範去換取時才能體現。而奧修口中的”自由“,更像是他對印度舊社會公權力及宗教制度的反抗,這種反抗源於他叛逆的性格,據說連他的靈魂都是叛逆的。考慮到奧修所處的年代和舊印度社會,敢於一人對抗全印度宗教階級,指出弊端,他的叛逆精神顯得尤為珍貴。叛逆精神是自由主義的主要內涵之一,但單純的反叛不會自動升級成自由。

當然以上說的這些我只不過是借題發揮,調侃一下奧修,我們都知道在現實中,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說的那一套。看看奧修莊園城一個小小的數千人社團有著多麼嚴格的社會分層就知道,他說的是一套,做的其實是另一套。或者說,他說的這一套‘’無需戒律“法則只適用在他自己身上,對於追隨者他實際上是採取了從精神上到肉體上高壓控制的手段。但這個不能只怪奧修言行不一,而是說至少在實踐層面他是懂得修正錯誤思路的。

畢竟,我們人類依然是大自然中的一員,無論我們願意與否,依舊會遵循我們自然演化出來的社會性本能去發展。一個沒有辦法產生次序,處於混亂的集體會被淘汰。能產生協作優勢而存留下來的集體肯定有自發的各種社會規範或戒律。這種次序就連在動物界也會形成。而奧修為反對而反對的同時,他似乎沒有了解到我們現在這個現實世界各國現有的法律及法規,原本就是數千年社會經驗的積累,經過不斷改善、優化,演變出來的幾種社會制度。

用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態度去一次過推倒所有現有制度就自動解決了問題?這種作法在極端的同時,也顯得尤為天真可愛。十八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就給過我們全人類一個重大教訓,讓我們清楚的認識到,單純的激烈反叛,即便成功推倒了原有的社會結構,不僅不會帶來次序與幸福,反而是社會結構崩塌後接二連三更多的血腥反叛,四十多萬人在大革命反覆不斷的內戰中喪命,雅各賓派和後續上來的反叛者之間反覆的傾軋,每天都有數千人被斬首,只因為過度執迷一直還未被實踐過的理念。

簡單粗暴的打破一切從來的做法從來沒有成功的例子, 無論是在西方還是近代中國的太平天國和共產主義理想主義,最終都是以犧牲成千山萬無辜者的代價,走向破產。即便是今天我們所熟知的所謂民主制度,其實也用了數千年的時間,從希臘走向羅馬,走向美國,一步步演化,逐漸優化,搭配兩黨制、代議制、三權分立等等、媒體言論自由等等系統,形成目前所知“最不壞的一種政治體制”。它也不是從天而降的簡單理念。自由從來是昂貴的,不是僅憑空想就能摘得。

自由,不是推翻原有次序後的為所欲為,而是在認清自由的代價後,在與外界和自我的相互認帳與妥協中,取得的一種次序感。不僅在社會關係中如此,在心靈的維度也有類似的規律。我也是很多年後才稍懂這個道理,越是自由的心靈,越是來自能自律的意志,而不是各種“酒肉穿腸過”的狡辯。

如果我們活在一種存粹的精神世界,那麼或許自由會更便宜一點,又或許我們根本就不需要自由這個概念。但是活在有時空現象的物質緯度,那麼形體行為上的自由這個需求則必然尾隨代價。

也就是說,無節制的隨心所欲,並把隨心所欲當成一種“高境界”的任運、自在來想,想起來固然很自由。但人們往往忘了一個道理,自由也是有代價的。如果一種自由是沒有代價的,很可能這種自由本身正是另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的代價。說白了,奧修對自由的認識,存在問題,並且在實踐上狠狠的觸了礁。

用近代德國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的話來說,“自由不是你想做什麼都可以,自由是你可以不被迫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這才叫自由”。

或許這樣說會讓許多信仰奧修的人感覺不舒服,但請諒解我並不是站在一種討論教義優劣的宗教討論語境下去討論奧修。而是把奧修還原成和我們每一個人一樣的普通人去探討。奧修當然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靈修家,但這不代表他不會犯錯。尤其是在政治理念問題上,從來就需要實踐後才能知道真章,奧修的理想實驗的失敗並不可恥,即便當年柏拉圖所提出的哲學王理想國也沒有保證成功,馬克思社會主義在實踐之前聽起來也是完美的烏托邦理想世界。但即便社會主義已經破產了,也無損馬克思在人類思想史上的貢獻,他所指出資本主義社會所存在的弊端依然成立,只不過他開出的處方無效而已。奧修的實驗,畢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寶貴的經驗教訓。

說到這裡,感覺又好像通篇都在站在世俗和各種教條的角度去指責奧修的謬誤和不合理處。那我們是否有可能用一種超世俗的角度去看到奧修的另一重內在呢?我想是可以的,也是必須的。否則這通篇的探討,總歸是又一番比較深入的八卦炒作而已。如果今天大自然一場災害把人類的世界毀掉,回到在大自然的萬物之中,卻又哪來的是非對錯,人情世故呢?用奧修的話來說,“你不會在自然的山野中見到一朵花或一株草上面標籤著“對” 或 “錯”,”這一切世俗煩惱,只存在於人類的腦子。

(第七章)奧修的靈性觀與藥物

用一種超出人類的角度看奧修並不是要替奧修開脫,這裡無意袒護奧修,他也不需要誰來替他袒護。入世就得遵循世間的規律,受到社會規範的束縛,這是為了社會的周全。南泉斬貓可以把境界說得很高,但放在今天這就是犯了虐畜罪,可以被拘捕。放在佛陀時代就是殺生重戒,理應被驅逐出僧團。奧修的教義的確存在不可狡辯的問題,但這不代表他在精神上就絕對沒有超脫性。

如果我們不從一種靈性上的精神境界去討論奧修,我們就只能夠止步於此。 很難看到事情的另一種面貌。但是討論靈性開悟這種自由心證的問題,這就好比在華人的圈子裡討論去“中醫”和“轉基因”問題一樣困難。

其實說到靈性,靈魂,靈修這道崁,就沒有什麼客觀性可言了。我們前面所說的一切認知全部都將顛覆。從靈性的角度來看,直至目前為止我們的討論都是膚淺的。

奧修有沒有開悟?這個問題我不知道,因為這是典型的”偽問題“。我們對於什麼是”開悟“根本就不會有一個客觀的標準。當然也就無從討論奧修究竟“是不是開悟”了這樣一個問題。但是,對於什麼是”靈性“這個問題,我們倒是有可能給出一個比較容易理解的描述性定義,我們先來描述性的定義所謂的“靈性”吧。

靈性主義當中的“靈性”,是一個在不同派別之間定義非常混亂的描述。往高了說,靈是一種原力,是本我、是一、是梵、是佛性,我們所感知到的一切精神活動都不過是靈性的一種表面呈現。往低了從感覺層面說,那就是一種意識得到,卻無法形容的主觀“感覺”和“感受”。至於是怎樣的感受才叫“靈性”?那是各個派別各自表述了,但它必須是現世當中一種可以被我們感受到的感覺,否則你怎麼知道它存在對吧?

不要嫌棄“感覺”、“感受”、“感知”這些樸實的現代詞彙不夠高大上,配不上靈性。實際上我們對時間、空間、以及自我存在的感知,都要透過感覺得到的經驗裡去獲得。我們有必要在探討靈性問題時抑制住自己試圖講靈性變成一種不可逾越的神聖代碼。否則任何針對靈性的討論都是雞同鴨講,不會有所推進。

我們從假設開始吧,我個人是願意“相信”奧修確實曾經達到某種特殊的精神狀態,我就姑且稱之為“合一”吧。你要理解成見“佛性”也無不可。奧修說他在21歲開悟,然後在經歷了這一種特殊精神狀態之後,他就深深的活進了他的開悟境界裡,漸漸脫離(偏離)了世道倫常。

在奧修定義的“開悟者“眼中,一切都是愛,一切皆可為,哪有什麼對與錯?也因此,我在這裡想插一句對奧修的信仰者說,這一篇文章的討論,我並不認為這些針對奧修的討論對他而言是一種指控。如果一切都是愛,一切都沒有對與錯,哪又何處惹塵埃?哪裡來的指控?或許奧修莊園城發生的一切對他而言,真的都不重要,他的旅途只是完成了一次對世界的啟發。

對一個活在精神世界的人去進行誅心,顯然是不適合的。打個非常不恰當的比喻,法庭如果能夠證明某個罪犯有著精神疾病,那麼這個罪犯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就可以被論證為不是他當前這個主觀人格的所為,而當前這個人格則無須為精神疾病所引發的不自主行為負全責。我當然不是要說靈修和精神疾病有關,而是說,從精神層面看這個社會當中我們認為應該很被當真的議題,其意義是不同的。

對同一件事情的觀感,人在不同的精神狀態下是會產生不同觀感的。酒精前的意識和酒精作用下的意識也是不同的。說白了,對於某些已經深深的“遁入”自己精神世界的人來說,塵世種種,凡間一切,都是如夢亦如幻,“不重要”。再打一個也不怎麼恰當的比方,對於一個瀕死之人,即將回歸於一的心靈,我們怎麼能期待他對現世的一切,有著和我們一樣的觀感和評斷呢?

因此我們無法從凡俗的道德倫理角度去評論一個人的精神境界,這裡我們需要完全放下所有批評,我純粹只是在做一種對不同靈性觀念描述性的自由聯想和探討。大家權當遊戲看看就算。

我在前面留了一個扣子,那就是關於奧修濫用藥物的問題。這同樣是一個難以迴避的課題,討論“特殊精神狀態”這件事,本來就離不開天才、瘋子、修煉者、精神藥物作用,當然,還有騙子,這幾樣有時候獨立,有時候同時作用的因素。事實上,有太多證據指向奧修受到藥物的影響,除了前面我們提到的那些,他自己也未曾否認這些事實。再有就是他曾要求自己的私人醫生為他準備安樂死注射,一種無痛自殺的藥。

我不知道讀者用現代的道德眼光去看奧修這一系列的自殺操作時會怎麼去想。但我看到的是,他和我們凡人和一切有情眾生一樣值得同情,也在追逐生理上的愉悅、規避痛苦。我一直懷疑,奧修希望自己能死得有尊嚴這個想法,同樣是受到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在《薛西弗斯的神話》中稱“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自殺”這句話的影響。宗教靈修者自殺並不是一件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即使在原始佛教的記載中也不難見到已經了脫生死執著的阿羅漢為了斷絕生理上的痛苦,而選擇自殺的例子。

我們會覺得這個說法很衝擊,往往只是因為現代社會對“自殺”這件事所灌上的道德觀念強力膠所致。在另一個時空裡,聖戰的自殺可以被理解為道德高尚的,行為。在未來,安樂死也可能被理解為對人性尊嚴的一種關懷。

另外關於奧修與藥物的問題,我認為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社會道德語境去一句話概括“奧修藥物上癮”,並不是一個很公允的指責。因為自從人類社會在大約三萬年前演化出宗教這個文明產物開始(我以史前雕塑“獅首人身”Löwenmensch 在德國Hohlenstein 洞穴被發現作為起點),人類想像力、鬼神的信仰、哲理、催眠、精神藥物的歷史就算開始了。當然,這個歷史還可能更早。

從非洲到歐亞大陸,再到古美洲,幾乎在古代世界各地區人類部落中的宗教祭祀活動中我們都可以看到精神藥物的影子,酒精、菸草、罌粟、大麻、咖啡果、毒蘑菇,還有各種更強大的致幻劑、啟靈劑、精神游離藥都普遍存在於人類的集體祭祀活動中。宗教、神秘體驗和精神藥物原本就是孿生物。當然,我這麼說不是說精神藥物無害,而是客觀的指出宗教與藥物的淵源。

到了後期許多比較成熟的宗教發展起來的時期,許多宗教的創始人都對精神藥物的危害和上癮性有一定的認識。但即便如此,不同宗教間對何謂有害精神藥物還是所有出入。比如佛教與回教認為酒精有害必須迴避,主流基督教則把紅酒當成宗教活動中的聖血來流通。中國古代道教的煉丹和修仙者的煙筒也同樣是一種精神藥物的使用。

說了這麼多我是想還原一個視角;奧修作為一古印度神秘主義宣揚者,他對精神藥物的這種毫不避諱的探索和最終的失控,是有其歷史傳承性的。加之,在他所活躍的那個七十、八十年代,對於究竟什麼是有害藥物,在社會上也還沒有形成很清楚的共識。對於奧修的這個問題,我們無法單純的用現代道德的視角來看,否則難免形成先入為主的道德屏障。

我們同樣也無法因為這點而去論證說奧修的一切精神境界都是藥物作用下的產物,因為根據他自己說法,他早在21歲時就經歷了“開悟”狀態。這個“開悟”是經歷很多世的修煉,他這一世用了21年才完成的“開悟”只不過是走完了他上一世在最後一步修煉完成前被刺殺後的那臨門一腳。

好吧,隨他怎麼說,我們也不排除奧修是在所謂的真正“開悟”後,又因為過度自信而陷入現代強烈化學精神藥物的陷阱,畢竟這種案例在靈修界也不是沒有前例。開悟只不過是一種精神層次的超越,並不代表開悟者就能違背物理、化學、腦神經系統的運行規律。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本質上都是能量,存在其一體性,不應被割裂看待。

即便是佛陀和耶穌,你給他注射一劑高濃度的純酒精,他們也會爛醉如泥。開悟者是人,沒必要把他們逼成神。

我想起在《魔戒》系列的原著裡,作者托爾金(J.R.R. Tolkien)用了一個很有趣的手法來譏諷白袍巫師。他寫道中土世界的巫師之首白袍沙魯曼總是在調侃灰袍甘道夫被菸草麻痺了神經,不夠清醒。結果是沙魯曼自己在好奇心驅使下偷偷嘗試了產自夏爾的菸草後,自己卻不可自拔的上癮了。反被甘道夫在聖白議會上譏諷了一番。托爾金故事中的這番設計,一舉完成了對菸草上癮的警戒和開釋兩項深意。擁有人類軀體的甘道夫和沙魯曼雖然都沒能擺脫物理肉體的束縛,對菸草上癮,欲罷不能,不過這依舊沒有改變兩人各自走向光明與黑暗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第八章)妄談奧修的精神境界

奧修的特殊精神狀態究竟是靠修煉,還是靠精神藥物引發的這個問題,就如前面我們說的,從宗教與靈修發展的歷史來看,這兩個途徑實際上都是常態。關鍵在於,透過特殊的精神狀態這個途徑,奧修修證了什麼?如果最終他所獲得的所謂超脫是可以不再需要不斷餵食精神藥物,而獨立生長,那麼透過什麼途徑也就不再重要。否則如果到了最後,這個“證悟”居然是還需要靠精神藥物來維持的,那麼也只能說他是修證成了一位藥物依賴者而已。

既然說到要從境界具體的表現來看,我們不妨回看奧修所談及的精神內涵表現有哪些特徵。以下僅僅是我個人對奧修的分析,歡迎用批評性的角度來看待這些分析。

奧修的靈性主義內涵,是複合式的,雜糅了東西方許多哲學和靈修派系的思想,在修煉這一面最突出的特徵,我認為是婆羅門教的“梵我合一”、密教的 “性力派”、回教“蘇菲派” 、基督教的“寬恕”。這些修煉的觀念之間有很多是可以相互呼應的,比如蘇菲旋轉和性力派的練習目標是達到“活在當下”的狀態,專注於當下,擴大覺知意識,感知存在。這取向也恰和前面提到的 “存在主義”思想所有相應,是什麼在感受當下?那就是一種存粹的意識,就是一種存粹的存在嘛。

當人類的意識在專注於當下的練習中茁壯,對現實周遭的感知度擴大了。那些平時浪費在創造虛假時間感與空間感的精神能量,也就回流歸於眼前的一切,讓生活中的感知變得鮮活,而那些造成我們心理大部分憂苦的對過去無意義的回放,和對未來的想像投放,也就被削弱了。人的滿足感自然獲得一些充盈。

而當一個人能夠從更安住於當下中獲得滿足感,他的意識就能更多的用於感受周遭的生命,對一切有情眾生更加感同身受,產生強烈的同理心共振,產生一種對生命與存在的接納與連結。這種與整體的連結一旦形成,哪怕只是一點點,一個人對世界的冷漠感、疏離感、孤獨感、與寂寞,這些一般人因為活在如潮水般顛倒妄想中所形成的不間斷,無法滿足的那種精神痛苦,就會被進一步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對現狀的滿足感與融入感。

如果一股意識能維持在這種正反饋的方向不斷前進提煉,加深對你時間與空間錯覺的突破,那麼產生一種更深層的所謂“交融”與“合一”的感受,完全是可以達至的。簡單說,這是一個生命能量從“躲活在大腦編織的故事中“轉移到“勇敢的活在自然現實中”的過程,沒有什麼太神秘的。這一切都是一種培養慣性感受的技巧。

我以上所描述的,只是一般內觀實習者都會出現的心路歷程,並無意真的深入討論究竟東方各神秘主義教派所說的“合一”與“開悟”、“開竅”、“覺醒”等等這些概念的實質是什麼,又或者討論這些概念之間孰是孰非、哪一種開悟“比較究竟”之類的問題。對於這些主觀上的感受,每個人會因為不同文化和宗教背景,而產生不同的觀感。對一種主觀感覺去做一錘定音的形容和定義,就如火中取栗,結果只會導致無盡的紛爭和誤導。

雖然我們無法從高的標準去了解奧修的境界究竟有多高深,但我覺得從最低標準來檢測一個人的境界,是做得到的。這就像我們普通人無法去衡量一個人的學識淵博究竟到程度什麼程度,但要知道他是不是有小學畢業的水平,還是比較容易衡量的。對於衡量一個修行者的底線那把尺,就是他面對慾望和煩惱時所會出現的反應。用佛教的用語來說,就是從渡越煩惱的程度來看。

我個人是這樣看待奧修式修行的。在教義上,儘管奧修的每一次演講,每一句話都極具說服力及渲染力,彷彿一種高深的魔咒。但如果把它才分開來分析,就如我們前面探討過的一樣,這些對當代人心理需求如此應景的,具有震撼力的思想是其來有自,原本就取材自對近代社會最有影響力的哲學思潮和與之相聯繫的古代宗教思想。

奧修作為一位哲學系教授能夠將這種古今思想做梳理整合,做輔以神秘主義式宗教性發揮,對一般群眾產生這種腦力激盪式的頓悟體驗,並不是一件太值得令人稱奇的事情。

當年的洪秀全也不過就是從廣州的基督徒梁發處拿到一本薄薄的《勸世良言》基督教宣傳小冊子,那些思想被他稍做演繹,杜撰一套天兄天弟家譜,帶回廣西鄉下就足以發動打下大清半壁江山,傷亡近一億人的太平天國大戰。奧修作為擁有哲學教授功底的宗教家,他的發揮比起洪秀全並不能說有多突出。

因此在我的觀點裡是這樣認為的,“談境界而不看實際行為修養就等同於耍流氓”。高境界的話在網上扒一扒誰都會說,判斷一個人的境界還是得從他的實際行為上去來看,而不是去聽他怎麼詮釋那些行為。這個標準也可以用在衡量自己的實際境界。

禪師那些形容自己境界有多高的機鋒,和成功者的雞湯文一樣,帶有一定的啟發性,總是能給你一種突然頓悟真相的解脫快感,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如大腦風暴一般刺激的精神特效藥會產生抗藥性,用著用著,就漸漸無感了。

打比喻,我從一顆薄荷樹上摘下串薄荷葉給你,剛拿在手上的時候的確實陣陣清香,但沒有根系的枝葉終將枯萎,他也經不起暴雨狂風的試煉。根系的發展,總是需要經受時間的歷練,或者在最硬核的髒土裡經得起各種黴菌侵蝕的腐蝕才能煉成。同理,精神上的實質境界,也不會隨著最容易腐朽的慾望漂泊和妙語連珠就能煉就。

玄言妙語雖然在思想境界上能帶給人陣陣啟發,但卻在面對內心真正的常駐煩惱時,很難起到穩定,實質的幫助。在這個階段我學習到的是,思想層面的腦修,和精神層面的修煉,是兩個不同維度的事物。腦修和精神上的修煉在正確的比率下,是可以互補的,如同植物的根與葉。反過來說,如果只有一心一意的精神修煉,卻沒有透過正思維與外界客觀世界之間的不斷校正,同樣也會走上歪路。

奧修本人的”腦修“成就是毋庸置疑的,從他雄辯的才能上看,絕對是一口頭上究竟的天才。至於他在精神上的修煉如何,我不清楚。然而我相信任何在精神層面上達到能夠初步渡脫煩惱的人,在面對慾望時是比一般人更有基礎抵抗力的,而不是非得往縱慾的方向瘋狂的衝刺,溺求依靠某種不間斷的狂喜狀態來擺脫苦惱。

因此,我一般判斷一位修煉者是否真實有證量,首先看他的戒行。我對能真正在行為身教上做到受戒的人,是格外尊重的。因為用同樣的觀察來檢視自己,我就能看到自己做不到很牢固的戒行,自制力多有不足之處。對於那些無所不為,卻能在口頭上非常維摩詰式”酒肉穿腸過‘’的人,我心裡鮮有敬意,更多的是同理心。從這一點上來說,奧修並不過關,我無法排除對他實證境界的疑慮。

何況,如果我們用佛教的角度來看,“狂喜的維持”,顯然佛教的四諦思想有所違背。佛教講的是寂滅。講的是承認苦、接受苦、了解苦、遠離苦的根源、遠離慾望、滅苦,進而獲得安寧與平靜。我再能詭辯,也很難把無限性高潮與坐在菩提樹下透過內觀獲得解脫的佛陀,和終身堅守戒律直至生命最後一刻的眾阿羅漢弟子劃上等號。

要高潮就說高潮,何必非得往解脫上扯呢?難道說沒了性高潮,那份開悟就跟著沒了嗎?難道開悟的是你的身體與感官?如果非要說奧修的開悟是一種開悟,那我只能說,那不是佛教的開悟。

如果過我們把佛教概念中的開悟狀態形容成一個人初步通了水性,不用再在水中手忙腳亂的瞎掙扎,並能夠開始靜下來見到遠處的彼岸。那麼學會游泳只是通往彼岸的第一步。懂得游泳固然可以慢慢,謹慎的遊往彼岸,但懂得游泳的人同樣也不會選擇游過佈滿危機的鱷魚潭抵達彼岸,更不會傻到帶領一群還未通曉水性的人跟著自己躍下鱷魚潭。這點算是我對奧修教法的一點控訴吧。

自己感覺到比較諷刺的是,有時候這些所謂的靈性思想所扮演的角色,恰恰是它們最喜歡調侃的“頭腦的遊戲”而已,和硬核的內觀禪修對精神與意識的實質改變相比,那些玄妙言語堆砌而成的靈性話語,有時候更像是適合拿來送禮的高級雞湯。

容我囉嗦的再一次澄清,我不是說這些思想對於智慧的增長沒用,而是說它們和人類世界的許多普世知識一樣,有其啟發作用,並且也有適用範圍,而不應該被信仰為一種超然、神聖、不可質疑的絕對智慧。否則這種對智慧的認知與執著,終會在我執的催化下癌變成最頑固,且隱蔽的愚昧。

畢竟,如果剝掉信仰的光環來看,就算是大乘佛經(我的觀點為大乘非佛說)裡所謂“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些被宗教灌上“大智慧”的思想,在現代的眼光看來,也不過是一些物理常識。這類在古希臘和古印度哲學當中都可以見到類似的對世界本質和心理現象的辯證法,沒必要被拔高到成為我們去平等認知其他知識和思想的障礙。

當然,奧修所在的時代比過去的世界更複雜 ,我們除了用“思想境界”和“精神境界”的維度來看他的問題,還有一種很大的可能性,就是我們前面說到的,奧修確實有過精神上開悟的體驗,但最終敗給了現代藥物,如果他活在20世紀之前,情況或許會好點。但這也沒有什麼好稀奇的,如果你用鐵器在佛陀的大腦上狠狠一錘,恐怕也會大腦失常?佛陀既然是人類,當然也受到肉身大腦限制。至少,在物質世界是如此。

誤以為練就超然的精神可以脫離肉身限制無所不為,或許是奧修和許多當代修煉者的最大的陷阱,尤其在這個化學精神藥物昌盛的時代。如果第三種假設是事實,那是奧修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我將為我們的世界因此又走失了一位偉大的精神導師而感到嘆息。但我相信他在脫離崩壞的肉體和大腦後,依然能回到他的本來面目。

(第九章)結語

奧修問題本不應該有什麼結語,他莫名其妙的一生旅程為無數的尋道者帶了無盡的疑惑和想像空間,沒有一個單獨的人能為他的存在做一份結語,恐怕他自己也做不到。但我的文章總是要結束的。我想提出那件在奧修莊園谷發生的事作為我對奧修問題最後的示意。那一天正是奧修的私人醫生被席拉指使的瑪.珊蒂在臀部扎上一針差點死亡的案發日。

憑良心說,瑪.珊蒂和席拉的這一動作,是護師心切。因為當天原本就是奧修宣布要進入圓寂儀式的大典日。席拉是透過竊聽獲悉奧修和他私人醫生的對話得知此計畫。我不清楚奧修有沒有誠實的對徒眾們承認他將是透過注射藥物進入圓寂,抑或是打算藉此表演最後的滅度神蹟。雖然最終因為席拉等人的阻撓奧修沒有走成。

不過無論如何,他在那個時間點原本選擇了離開,至少說明了幾點;奧修對世間權力與物質享受的眷戀並不如表面上那麼膠著,他或許控制不到自己的精神與身體,但他願意選擇有尊嚴的撤離。這種神秘的驟然離開,也可能是他想留給世人的最後鼓勵。

看在這個點上,我不同意一些現代的靈修者將奧修視為單純的邪教頭目。畢竟他沒有走上的經典邪教大屠殺路線,畢竟他還有到適可而止的覺悟。至於他最後玩的是“化學升仙”還是“靈魂升仙”,現在看來意義不大。

回顧奧修的一切,或許他帶給那一代靈修者最大的啟示,正是在於他讓世人看到了一位開悟者並不是全知全能,萬般皆是的。他會犯錯,會迷失,會無助,這才是更貼近你我每一個人實境的訓示。我們沒有必要過度苛責奧修的過錯,畢竟他不過是和所有人一樣,渴望離苦得樂的芸芸眾生之一。但我們絕對有必要從奧修身上吸取教訓。我自己從他身上學到的最寶貴教訓,就是懂得不迷信聖人,懂得合理懷疑,學會把主觀境界的事,和客觀世界的現實分清,並去尋找其中的平衡。

中國有句諺語:“山不轉路轉,路不轉心轉”。修行是“轉心”的功夫,是去優化自己的主觀世界。心若轉成了,收著就好。心轉了不代表路就會因我轉,更不代表山會因我轉。獲得了境界就以為世界會為自己的意志而改變,那顯然是妄念。既然要繞過眼前那座山,還得老老實實帶著優化的心境,遵循外在的客觀規律,踏上那條崎嶇山路去前行。

如果修行是“心”,社會現象是那崎嶇複雜的“路”,而自然法則是“山”,那麼奧修用自己主觀的境界來過度簡單的解讀外在的客觀社會現象、並意圖透過一種烏托邦的理念徹底解決社會問題,那就如同希望山路能為自己改變一樣不可能。耶穌對法利賽人說過這麼一句話:“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或許對許多修道者而言最難的功課,就在於分清那心、路、與山之間的重重轉換。

最後再表達一次,本文的落筆初衷不在於批評任何上述提到的“人”,甚至不是在批評個別的“事”,因為站在今天已經知道結果的角度去批評當初那些誰也無法知道結果的人與事,這都屬於一種事後諸葛的風涼話。我倒希望本文能的內容夠透過用不同的角度檢視整個事件當中每個人的盲點、失誤、無奈,和時代的侷限,讓我們能夠寬釋包括奧修、席拉、瑪.珊蒂、奧修的好萊塢追隨者、其他信徒、羚羊谷居民和美國政府。讓整個事件至少可以為知道奧修的你貢獻一份不一樣的視角來認識奧修及自己。

-全文完-

 
7 則迴響

發文者為 於 31 十月, 2020 英吋 修煉者手稿

 

7 responses to “嘖!避不開的奧修

  1. 路過

    9 四月, 2022 at 9:15 下午

    閣下對奧修的批評,大抵切中要害。不過,少數觀點似乎不太準確,值得更細緻進行討論,如此才能作出更公允的評價。事先聲明,我並不是奧修的信徒,也不是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我只讀過網上的電子書,所以我的觀點也不見得必定正確。

    (1)先就教義方面而言,奧修的觀點並非「性高潮就是開悟」。了解性,轉化性,超越性,這才是奧修的真正觀點。性只是開悟的起點,一個生理的起點。只有接納這個起點,才能談論轉化的過程,以下是奧修本人的話:「我們的天性,我們的生命力,我們的能量,只有一個容易的出口,那個出口就是性。封住那個管道將會產生問題,所以在封住它以前,必須先打開一扇新的門,使能量能夠轉到新的方向。[…] 性可以作為超越的引導,作為一個指示來看看性如何能夠被轉變,就我喜歡把煤變成鑽石這個意義來說,我是性的敵人,我希望能夠把性轉變。」(了解性、超越性,第一部分第三章)

    性僅僅有最底層的價值,從來不是終點。倘若無法擺脫生理需要的話,奧修會建議先接納性,爾後再轉向靜心,逐步減少對性的依賴。單就這個觀點而言,不見得有多麼離經叛道。幾乎所有傳統宗教都留有這種妥協性的做法。傳統宗教看重婚姻的功能,性一樣在神聖的婚姻之中被保留下來,而奧修完全否定婚姻制度。用今天的話來說,奧修肯定「開放性關係」。

    正如閣下所言,奧修的觀點直接來自於尼采,因而很多觀點與後現代主義都是共通的。奧修整套教義,不過是尼采與佛洛伊德的結合。他打算模仿尼采,將歷史一分為二。當然,奧修的閱讀是否準確,他是否真的理解佛洛伊德「壓抑」的概念,我個人抱有極大的懷疑。至於過分美化自然的部分,很可能與德國浪漫主義有點關係。我個人不敢確定,但有這方面的影子。

    閣下又提出另一個質疑:「如果,門徒中有人,本來有這強烈性暴力傾向,卻不至於強姦婦女的門徒因為聽到『不要去遵守任何戒律』後,真的自我解放,進而去強姦婦女,那怎麼辦?」。奧修過去有回應過這個問題,他的回答非常清楚:「永遠不要試著去戒任何事。找出它的基本原因,然後想出一些沒有傷害性的代替品,好讓那個基本的原因消失 […] 抽煙只是那個原因所表現出來的一個症狀。」(靜心觀照,第三部分第六章)

    明確講到「無害的代替品」,而且要通過這個過程去了解自己。奧修沒有提倡放縱,也沒有講隨心所欲,更沒有講過所有規則都要廢除。奧修曾以「交通規則」為例,說明必要的規則還是要遵守的,「自由並不意味著隨心所欲」(奧修問答選集第十九章)。只不過不應過分執著於這些規則,而且若有需要的話,需要為自己尋找某些心理、生理層面的出口。這才是他的觀點。

    首先要客觀地呈現他的觀點,暫時撇除個人的好惡,如此評價才為較為客觀。

    (2)就實踐方面而言,閣下的觀點相當精闢。作為整個團體的最高領導人,奧修絕對是責無旁貸的。不能以閉關為借口,迴避應有的責任。奧修的教義一再重申「要在紅塵中修行」、「要在紅塵中超越紅塵」。要麼他講一套,做一套;要麼他想做而做不到。無論如何,兩者都證明他言行不一。這種言行不一的現象,數量實在太多,無法一一細數。

    我贊同閣下的觀點。唯獨要補充一點,言行不一與邏輯矛盾是兩回事。錯誤的行為可能反映教義的缺陷,但不見得必然如此。兩者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是否存在關聯需要另外考察。先考察教義(意識形態),再與實踐進行對照,最終才能證明兩者存在關聯。

    講一套,做一套,本來就是人類的常態。閣下講到奧修成立公司,過著奢華生活。其實自古以來,宗教本來就是生財工具,不是現代社會獨有的現象。中國的佛寺很早就放高利貸,做生意,逃稅漏稅,漢學家謝和耐(Jacques Gernet)寫過一本著作,探討古代佛寺的經濟活動,可以去讀一讀。追求靈性體驗的宗教人士,從來都不像想像中多,更多人追求權力與金錢。古代西方一樣不乏奢華、腐敗的教會。奧修反對教士,不見得完全是錯。只不過,到頭來,他是否另一個教士?他是否另一個掩飾得很好的教士?各人自行思考,再作判斷。

    其實我最初沒打算回覆,但看見閣下花如此多時間去寫,我又覺得需要給出一些認真的回應。不過如此。

     
    • WeeTing

      10 四月, 2022 at 10:58 下午

      如果有時間我會回應你的觀點,很感謝你願意花時間和心思提供那麼多有洞見的觀點。

       
    • S

      22 十二月, 2023 at 2:06 上午

      謝謝你 你能等到回覆的
      Weeting 的神秘學習經驗頗深….(三大阿僧祇劫)是可以接受以時間來換答覆的

      看完的感覺….🥹沒有徹悟 也徹徹悟悟(霧)
      闡明了一些我竭盡全力也沒弄名白如何(奇怪的境界….)

      借用一句(我的無知):當你被抨擊時(信盲目的信條的過往),你就回到神的身邊。

      ,「自由並不意味著隨心所欲」(奧修問答選集第十九章)。只不過不應過分執著於這些規則,而且若有需要的話,需要為自己尋找某些心理、生理層面的出口。這才是他的觀點。////////////////////////////// (它的過往仍禁錮著我還有其他的人嗎?希望沒有)你可以試著穿破爛的衣服 不洗身體 但臭味將影響附近的人 那就是暴力 可以去山上 還是洗馬總桶拉雅山是嗎?—黑雲知道

      個人的生活:但是以那個不傷害的方式…打枕頭 有一天被瘋子打回來的我從夢中驚醒!原來乳膠眠也有信使啊!一天他和朋友閒談……他身邊有從全國各地挑選的最優秀、最智慧、最有創意的人。

        他的宮廷弄臣(court jester)就站在他邊上。

        順便說一下,你們要明白:過去所有偉大帝王的宮廷裏都有一個弄臣,他的作用就是讓宮廷不要太嚴肅,讓宮廷的氛圍輕鬆愉悅——偶爾哄堂大笑一下。安排一個弄臣是偉大的洞見,他是當時最智慧的人之一——因為這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

        波爾布(Birbal)是阿克巴的弄臣。他們交流的時候,阿克巴打了波爾布一耳光——沒有任何原因。

        你不可能還皇帝一耳光,但這一耳光必須有個去處——於是他給了旁邊的人一耳光。

        每個人都在想:「這太怪異了!」一開始就莫明其妙。阿克巴好像突然著魔了,他打了可憐的波爾布一耳光。那個人也很奇怪。他沒有問:「你為什麼打我耳光?」,他直接給了站在他旁邊的人一耳光!

        那個人以為這是宮廷的規矩,他扇了另一個人一耳光。以一種連鎖反應,這一耳光傳遍了整個宮廷。

        你們會感到吃驚:那天晚上,阿克巴的妻子給了他一耳光!他問:「你為什麼要打我?」

        她說:「這不是問題,遊戲就是遊戲。」

        他說「誰告訴你這是個遊戲?」

        她說:「我們一整天都聽說宮廷裏開始了一個遊戲。唯一的規則就是你不能還手,你必須去打另一個人。有人打了我耳光——所以你的耳光回到了你身上,遊戲結束了!」
      Weeting🙏🪒😴

       
      • WeeTing

        23 一月, 2024 at 8:47 下午

        謝謝你的分享

         
  2. 吉姆虫

    30 三月, 2023 at 6:28 下午

    谢谢博主内容丰富的文章,最近开始接触奥修的一本书,很多观点对我启发很大,我目前非常喜欢。博主提到了奥修思想受很多哲学思想的影响,正在按照博主提供的线索按图索骥,希望能挖到更多的宝藏

     
  3. PAN

    31 七月, 2023 at 10:37 上午

    非常同意。
    我20多歲編輯奧修出版品,33歲在台灣接受門徒點化,今年51歲。數十年以他的教誨為圭臬而活,參加各種奧修治療團體、靜心團體、遠赴印度普那社區(what a fancy spiritual night club)、在生活中的各種人際關係裡;實踐他口中的「愛與自由」。錯的,這是一條不通的道路,他的道理變成一條巨大鴻溝將我隔絕於這個實存世界。他的「愛與自由」只能在他的社群近親繁殖,踏出小圈圈就瞬間枯萎。他自己也親口承認,他的社區是一場徹底失敗的「實驗」。(原來,無論在社會的圈內圈外,無明平凡人都逃不過成為某種制度或主義之下的實驗白老鼠下場,呵。)

    醒悟需要勇氣,因為羞愧大於一切,誰願意看著自己數十年尋找到的「真理」;捧在胸口的黃金,逐漸化為沙粒。但不醒悟,即看不到再活下下去的道路,這需要毀滅自我的勇氣,如果奧修曾經激化我天性中的某些內建軟體,大概也只剩下這份勇氣了。

    謝謝你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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