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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不說的才是真功夫

04 七月

文/李威霆

這一次重讀印度佛教思想發展史,讀出了一個有趣的心得。如果要簡單的用一個公式來概括佛學思想史的發展脈絡,那便是:

「從追求解脫煩惱,到自尋煩惱,再到自圓其說的過程」

我知道這個描述有多粗魯、粗糙。但有些道理或許真就是這麼質樸無華。

原本,釋迦摩尼所追求的,是一種能平息內心煩惱,平衡的生活方式。後來經過多年的痛苦尋道,他說他找到了。我信嗎?聽其言再觀其行,有一定的可信度吧。

我可以肯定的是,在一件事情上,我是非常欣賞他的。

倒不是從他「說過了什麼」上去看,而是從他「堅持不說什麼」那裡看。有時候,這才是觀察一個人底色最好的方法。

話說尋得解脫之道的釋迦摩尼安詳入滅後,又過了幾百年,發展到了部派佛教時期。佛教各個僧團之間,開始為爭奪對真理的解釋權煩惱。佛教內部可以為了這個世界最小的物質結構究竟是「有形」還是「無形」這樣的問題各執一詞,進而爭論,導致了教派的分裂。

如果用今天的眼光來看,在沒有現代科學觀察手段的條件下,單憑肉眼,物質的本體這個客觀問題是根本沒有辦法討論的。一切純思辨的討論都只能是主觀「想像」和「信仰」。

或許有人會反駁,說在佛教禪定大師的境界中,微細的意識是可以觀察到物質的最底層實相的。

當然,訴諸神通,這也是唯一可選的解釋。但,你怎麼知道他們看到的就是實相,而不是幻覺呢?

如果禪觀所得即是真相,那當時不同部派僧團裡的「具解脫阿羅漢」們所觀察到的物質本體「真相」,怎麼會出現在描述上完全矛盾的分歧,而不是統一的呢?

這種現象要嘛說明他們看到的不是真相,要嘛說明他們看到的也只是「部分事實」。

如果回到釋迦摩尼還在世的原始佛教時代看,釋迦本人在面對這類問題的時候,態度就不一樣了,顯得睿智和誠懇得多。他採取的是完全不去分辨和討論的態度,這就是所謂的「十四無紀」。

十四個釋迦摩尼完全不予以回應的問題,主要是哲學和神學命題。估計有些問題的答案他是不知道。而有些主觀體驗,則是超越了「是」與「不是」之上,無法回答,答即錯。

為什麼說在這類問題上他的緘默,是一種睿智和誠懇呢?

第一,理智上,還沒有證據的事情不去瞎討論。因為沒有事實證依據的討論結果必然陷入個人主觀的觀點。而一旦將主觀當成事實,接下來就不可避免的陷入所謂的「常見」和「斷見」的認知偏差陷阱。

第二,態度上,釋迦摩尼沒有選擇故作神秘賣關子,或者利用古人對世界的認知侷限,就大肆渲染主見,顯露自己盡知,換取更多崇拜。他選擇的是靜默。而這種靜默,在相信宗教是無所不知全知全能的古印度,已經是一個宗教領袖所能表現的最大程度誠實了。

用現代的話來說,就叫有限條件下的「最優解」。

我們也可以換個角度試想,作為創教始祖的釋迦,當時就算隨便胡扯一個答案,誰又能證明他錯呢?他是如何做到在這些問題面前克制自己,不像許多宗教大師一樣一逮到機會就大肆渲染,銷售真理的衝動?

須知,在宗派林立,競爭激烈的印度,爭奪對世界的解釋權,其重要性無異於爭奪戰略制高點。基督信仰用了兩千年時間,直到最近,教宗方濟各才公開承認了許多科學對世界的觀察,算是正式放棄了對世界的解釋權。但是他也因此遭來了激烈的非議。

我們可以想像,釋迦摩尼在他四十多年走遍印度的佈道生涯中,面對自己僧團內部和外道的質疑,想在這麼根本的宇宙人生問題上堅守緘默四十多年,那個難度可比應酬式的給出一個聽來模稜兩可,又可以自圓其說的玄論難得多得多。

是什麼在支撐他頂住教派內外的壓力,竟敢逆水行舟,選擇放棄對世界的解釋權?我想,這份孤絕於世的崇高,多少也反映了釋迦內審力度的深刻,也是釋迦相對於同時代其他哲學家突出的地方。

我認為正是在這一點上,釋迦摩尼透過行為,展現出了一種偉人所特有的克制、智慧和勇氣。

第三,從務實的角度來看,這些事情與解脫現世煩惱沒有直接關係,討論來除了爭奪話語權,製造分歧,還有何益處?

所以我才說,佛教思想演變的第二個階段,是佛學從解決切身的人生煩惱問題,轉移到試圖解決宇宙問題。這是佛學「自尋煩惱」的開始。

在部派佛教自我糾纏了五六百年後,大乘佛教橫空出世了。後期佛教理論的發展情形,就更基本不值得浪費筆墨去講述了。針對部派佛教剪不清,理還亂的空有之爭,融會百家的大乘乾脆來桶百家漿糊。

所謂空空有有、亦空亦有、非空非有、空中妙有,繞了一大圈,再飾以高深玄妙的宗教辭藻,賣的就是一個「深」字。總之,你有福了,我說與你聽的是百千萬劫難遭遇的無上甚深微妙法,我的境界你不懂沒關係,知道很「深」就好。

這種論調看似高深,可以滿足信徒的宗教情感,實則等於什麼也沒說。躲藏在這些自圓其說背後的,或許只是一群還沒勇氣單純承認自己「不知道」的人而已。

畢竟在佛教後來的發展中,來自內部和外部的競爭壓力極大,尤其佛滅後百年,強勁的希臘文明已抵印度的西北部。在論証上給不出比別人高分漂亮的答案,在人前也就意味著輸了。

尤其未親自嘗到解脫平靜之人,則在理論上更容易底氣不足。這種焦慮。也需要一個答案來填塞。

只是不知他們可曾想過,在佛教崛起的那個泛靈信仰氛圍濃厚的古印度的時代背景下,釋迦當初不也是不需要依賴回答這些問題,依然能在眾敵環伺中脫癮而出,他教義的傳播不也一樣獲得巨大的認同和發展嗎? 

另外,除了物質的本體究竟有沒有這個問題,這當中也同時反映出另一個命題,那就是,在釋迦摩尼的經驗和觀念中,修行不一定要先確認和強調有一個主體靈魂才能悟道。這種想證明「我」的靈魂真的存在的心理需求,恐怕在釋迦摩尼眼中並不是必要條件,而是障礙。

看完兩千多年佛學理論的演變史,再回看當年釋迦摩尼的緘默,不得不說,那是他透過畢生的無言身教,所發出的最響亮教示。此無聲之音能穿透千年的時間和一切理論雜音,如今細細品之,猶振聾發聵,迴盪心駭。

釋迦摩尼是否真的找到從煩惱裡究竟解脫的方法?我不知道,但抄底來看,他的這種「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真實坦蕩,則完全足以讓當今之世許多喜歡時刻鼓吹高音妙法的佛教大師們感到那一絲愧疚的警惕。

這至少意味著,在自我內心動機的察覺這一塊,他們比起釋迦摩尼,顯然是用功不到位。

也可惜的是,如今很多人只知道禪宗所說的「佛陀沾花,迦葉一笑」。那一霎那的不立文字,前者矯情,後者造作。卻見不到釋迦以身教持續展示了四十多年的真正無言之法。

人云「君子不一定什麼話都要說,但要說就得說真話」。類似的,有時候明擺在眼前他那不說的,才是他真正在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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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4 七月, 2021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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