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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達多是“不計真偽”的詭辯家嗎?

30 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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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威霆

在我們許多華人的印象中,歷史上的釋迦摩尼是一位慈悲為懷,心懷一切眾生的慈祥老人。所以佛教的教義思想自然是萬法歸宗,走的是懷柔種種方便法的修行路線,所謂十萬八千法門終歸於一。隨著這個認知所衍生的思路就是:修行要懂得包容一切不同的法門、包容一切是、非、真、偽,體諒一切有情眾生的心識造作、迷失錯誤、和各種業習情境下的身不由己。

慈悲與包容,當然是佛教的核心思想之一。尤其是站在世間“入世法”的角度來看,我們都基本可以認同上訴的思維傾向,是一種對人生、對修養、對交際,都是有著正向指導意義的“正思惟”。

然而,萬事萬物皆有其過猶不及的臨界點。當這種思路無限展延,並上升到對事物本質的哲學討論、並越界到“出世”範疇的討論時,事情很容易就變了味。

簡單來說,我們可以認為很多事情並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很多道德判斷上的問題,如果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從不同文化背景來看、從不同動機來看,都會有不同結果的。我們不能太執著於是非和對錯,因為那是一個因人而異,而且很主觀的問題。在這些“人事”問題上,我們需要彈性、需要諒解、需要包容。

但是,如果面對一件事情關係到的不是人情是非,而是確切的“真”、“偽”,“事實” 與 “非事實” (True or False)的時候呢?我們是應該選擇儘量的去還原和分辨“真實”和“虛假”,認清“事實”和“非事實”,還是我們應該對是、非、真、假,抱持一種刻意不予以分辨的態度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這裡且不各抒己見,且直接參考歷史上有據可考的釋迦摩尼本人的態度。從忠於史實的記述來看,釋迦摩尼,那可從來都不是一位說什麼都好,談什麼都對的易予之輩。他也從來沒有說過所謂“十萬八千法門殊途同歸”的話。反之,從佛教早期的所有紀錄來看,釋迦摩尼是一個有著強烈反叛精神,對事實與究竟真相的追究近乎潔癖的思想家。

根據釋迦摩尼傳記裡的說法,還是王子時期的悉達多,首先是對自己所處的宗族社會義務做出最讓人難以理解的對抗,為了追尋真相,他背棄了生來的權力、責任與榮華富貴,選擇斷髮出家。接著從他四處尋訪名師,和修習修苦行的過程中我們可以見到,他並不盲信導師,盲信教義,反而是以一強烈的“批判性主義”態度,來對待眼前每一次修行嘗試。遇上不認同的方向,他先後主動地離開自己跟隨幾位老師和修行團體,並沒有採取 “別問那麼多,別想那麼多,乖乖一路修下去就對了”的態度。

從釋迦摩尼的這些行動中我們可以很明確看得出,他根本就不認為隨便跟隨哪個十萬八千法門,結果都一樣最終都是可以抵達他所要抵達的終點的。面對哪些是不合理、不靠譜的修行,釋迦摩尼是分辨得很清楚,而且非常決絕的。

不僅是去“分辨”那麼簡單,從他創教之處,直至團體逐漸擴大,乃至他入滅後整個佛教團體的發展,從來都對不認同的外教觀點是採取貶斥的態度。用詞彙的都是“不正見”、“邪見”、“外道” 之類沒有很包容的詞句。在釋迦摩尼還在世的時代,被認為的“外道”就最少有6種之多。他對古印度傳統的婆羅門教和沙門思潮都是持明確否定態度的,而佛教發展到後期,所謂外道就有數十種,上百種之多。

所以我們很容易去理解為什麼在佛教的故事裡,佛陀本身和會弟子不斷被其他教派的人加害,甚至殺害。目犍連被石頭砸死,佛陀被對手放醉象,派殺手迫害的故事都在告訴我們當時的競爭有多激烈。

不僅對其他的宗教(外教)佛教是採取“真理越辯越明”的姿態,透過傳道者到處與外教徒辯論的方式傳教。在佛教內部也有對內”辯經“的傳統,透過類似邏輯學的”因明學“,針對教理的合理性做辯論,以求去處不正確的觀點。因此‘’分辨真偽‘’本身就是修行核心。

這些故事裡的佛陀和弟子,顯然和目前部分佛教徒認為的所謂”大包容“,什麼法門都是殊途同歸的學佛態度是完全不同的。面對以上這些歷史事實,我們當然不能鄉愿的地去否定佛教自釋迦摩尼之始的這種“排外性”,而非要說佛教是什麼法門都接受,而針對什麼是事實去進行爭辯就是錯的。

我們剛剛提到,包容一切有情眾生是佛教”慈悲“的一面。但佛教的核心實際上是”慧學“。所謂”慧“,的內容就包括了去分辨真假,產生識別真相的智慧。智慧在佛教內部也常常被形容成一把”智慧劍“,劍當然是鋒利的,可以斬斷無知謬見的又豈是無爭的呢?

那麼怎麼到了後期,又會出現這類所謂的萬法歸宗、什麼都是真的、什麼又都是假的、什麼都可以是什麼的,這種給人一種感覺境界很高,卻實質上是在繞圈圈的”鬼打牆“思想呢?

剛剛我們提到,佛教不僅對外有所競爭。在釋迦摩尼入滅後,佛教僧團在繼續發展壯大的過程中從內部也出現了不同的派系,彼此之間也有對各種法義理解上不同的爭論。在佛滅後數百年時光的派系爭論中,舊的思想有所流變,同時也冒出了許多新的思想。

我認為其中最關鍵導致我們前面提到的問題出現的癥結在於;佛教核心思想從最初的“我無法有”,演變到了後期佛教中“我無法無”的過程。從那之後,一切似乎都亂了套,進入一個死循環。

如前所訴,當佛教思想發展到了後期。出現了所謂“無我法無”的空宗思潮。各派系的論師們為了競爭誰的修行境界更高,誰對佛法的領悟更深,於是在釋迦摩尼入滅後數百年間,引入了各種其他哲學學派的思想和「修辭術」,對一些釋迦摩尼在世時不討論的問題做了大量、個別的詮釋和定義。

其中一個影響最大的思想變化在於;在原始佛教中,佛陀認為我們的情緒和想法,還有對自我和事物的認知和看法,是時時刻刻,隨著條件的變化,也在不斷在變化的。所以不存在一個所謂絕對恆長、真實、不變的“自我”,因此有“無我”的觀念。在另一頭,佛陀卻認為,雖然“我”不是真實的,但這個世界卻存在一些真實的規律,比如,自然的規律、因果的規律、緣法的規律 、心識作用的規律。這些規律是真實的。

即便是佛陀本人,和所有他宣傳已經趨向解脫、和確定獲得究竟解脫的弟子們,無論是初果須陀洹、二果斯陀含、三果阿那含、還是和佛陀一樣已經獲得究竟解脫的四果阿羅漢,都不能違背所謂的緣起的規律、也不能無視因果規律。即便成佛或成就阿羅漢後,還是必須以特定的形式來承擔因果規律。

而佛教所謂的解脫,就是透過培養足夠的覺知力,去如實地洞見內心苦惱形成的條件和原因,以認清煩惱的構成的條件原因,這種看透事物本質的智慧,來達到分解構成煩惱的條件(十二緣法),並達到熄滅煩惱的目的。這就是所謂的“四聖諦”思想。

從這裡我們可以和清楚的認識到,在根本佛教時期,“我” 雖然是條件合成的,非真實永恆的。但,世界和心靈的規律和法則,即是所謂的“法”,卻是真實存在,而不能違逆的。實際上,佛陀更認識到,我們人生大部分的痛苦和煩惱之所以會形成,正是因為我們不認識這個自然的法則,妄想違逆自然的規律,所以自尋煩惱。 因此佛陀提出的思想和行為準則“八正道” 修行,正是為了能夠契合、順應自然緣起的規律,在思想和行為上遠離痛苦達的根源,達到寂靜涅槃的境界。

相對於根本佛教時代佛陀提出的“我無法有”,後來的派系鬥爭中出現了一個比較極端的思想派別,其思想即“我無法無”。也就是說,連緣法、自然規律、世界、全部也都是空的。 注意,這時候的主張實質上是已經演化到,認為可以用一種“高深”的想法,去覆蓋現實“存在”的五蘊身心感受,和客觀物質世界的規律。說好聽是空,說難聽就是駝鳥把頭塞進泥土裡。

說起來大家可能會覺得很熟悉,“一切都是空,空、空、空、無、無、無、空就是有、有又是空,所以不要執著”,再進一步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菩提道的修行是“空”、五蘊心識是“空”、什麼都是“空”,(這樣說修行是多餘的?)這種說起來很奧妙,想起來很究竟的心智遊戲,在第一次接觸時,確實會給人驚鴻一睹的頓悟感。 這種和現實脫離的“思想”,也會給我們一時的“解脫感”。

這裡我舉幾個例子,譬如,你現在口渴,是因為你沒喝水。喝了水,口就不渴了。這就是符合現實的緣法。這種“現實”法則斷然不會因為你去想“口渴的感覺是空”的,口渴就消失了,你從此不用喝水。

譬如,你正在路上駕駛,眼前的交通燈剛剛轉紅,這時候你是不是可以用“境界”去想,眼前的交通燈是“空”的,是“假”的,其他車都是“空”的,是“假”的,進而繼續踩油門而不會撞上其他通道急衝出來的車?

再譬如,你昨晚喝高了,砍殺了A君。怨恨的因緣已經構成,事情會不會因為你去想,這一切都是“空”的、“假”的,而對方就不會報警或來尋仇,自己不用負法律責任?

顯然這都是不可能的,我們所能夠轉變的,只有自己的心,但不是外在的現實和規律。更不可能透過“想”的境界,把真實的自然規律、因果規律“想”成“空”的、“假”的。所以就不用去實際面對真實存在的問題,進行實踐上的解決。把一切想成空,是一種妄念。

由於這種“空無”思想脫離現實的本質,在面對真正的內心痛苦時,任何有內觀經驗的人都知道,它是無法幫你實際渡越煩惱的。不僅不能,這種思維還會導致一個很嚴重的錯亂,即陷入所謂的“頑空”境界而不自覺。所謂頑空,就是頑固的認為什麼都是空的,不僅認為主觀上的“是”與“非”是不存在的,連一切事情的“真”與“假”都是空的。

而這種思想上的混亂還有另一種很狡譎的表現,就是當我們立場上需要它是真的時候,就說它是真,而立場上需要它是假的時候,就說它是假的,不用去執著。比如我們需要他人服從規矩時,戒律就是真的,而且必須非常認真嚴格遵守。而但我們不想被戒律束縛時,就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所謂”獅子能夠跳過懸崖峭,兔子不能跟著跳“。戒律與我心中究竟就是”空“的,不需執著。

又或者,我們在跟人談論一件事情時,當對方說到對自己不利的事實,我們就以“空”來否定對方提出的事實。當我需要攻擊對方的時候 ,我們卻又以對方“執著”、“愚昧”為事實進行攻擊。這時候,試問,對方的“執著”與“愚昧”,為何就不是空的?既然是空的,我們又何須執著地去指責?這種鬼打牆、自相矛盾的邏輯在佛教徒的討論中是非常非常常見的。

所以我們很常見一些禪師說起話來顯得既圓滑,又分裂。說什麼都似是而非,而且自己永遠是對的,你不認同,是因為你境界不夠。你再追問,大師要嘛打啞謎,要嘛玩棒喝,故弄玄虛。

另外還有一些修行人,一方面嘴裡說認為“一切都是對”的,但是對其他人的見解又總是看不過眼,認為是“不究竟”的,總感覺要去“糾正”他人,處處要求他人“別執著”。卻沒發現如果一切真的在自己心中都已經是“無是無非”,那自己又何必“執著”於他人的問題是問題呢?這其中矛盾與邏輯混亂往往修行人本人是察覺不到的。

這類問題的根源,就出在於我們前面說的,受到佛教發展後期論師們運用的「修辭學」和各種哲學詭辯思想的混淆。我們把沒有絕對的”對錯是非“,這個主觀問題的概念過渡地衍生,衍生到連客觀規律的存在都否定了。而且還一併否定了‘’真‘’與‘’假‘’的實質性。當思維到了不以事實基礎做討論的階段,也就不存在所謂的理性智慧思辨。剩下的只有詭辯和空話。

回顧佛陀的時代,我們去想一想 。佛陀和他的弟子們在面對他們不認為合理、合法的思想時,究他們竟是採取“一切都是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什麼都可以”的態度,還是實事求是,該是什麼,說什麼,該批什麼,就批什麼呢?

如果我們跳脫佛教的視角,去看看古希臘的政治。當時尚未成熟的民主制度被希臘城邦主要的大哲學家所鄙視,包括柏拉圖和蘇格拉底都認為民主是一種壞政治。其原因正是我們前面提到的,不論國家的現狀實際的需要什麼,政客們都可以透過“修辭術”的詭辯,去把輿論導向自己的一番,而罔顧事實。

什麼是“修辭術”?亞里士多德說,修辭術就是“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功能。”修辭術不關心什麼是真正的對與錯、好與壞、善與惡,它只關心有效的說服方式,也就是如何用語言的力量來操縱人心。一般的平民百姓,普通信徒根本就無法分辨其中真相。

這就是為什麼,蘇格拉底對‘’修辭術‘’深惡痛絕,決心用‘’辯證法‘‘來對抗修辭術,用邏輯和知識來檢驗意見的真偽。從這一點上回看佛教思想的流變,我們是不是感覺到很熟悉?無論’‘我無法無’‘或’‘修辭術’‘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脫離現實、脫離邏輯在說話。歷史總是以同樣是形式在重複,思想爭辯史亦然。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想我可以做以下的總結。歷史上的釋迦摩尼既然有著目標清晰的教說和主張,也有清晰討論真偽的邊界,那他自然不是一位立場模糊的詭辯家。

他的目標不在說服你他是‘’對‘’的。在《卡瑪拉經》中釋迦摩尼明確表示,不要因為一句話是他本身或任何權威人士所說,我們就去接受。而是要懂得懷疑、思考、求證。釋迦摩尼的教法是‘’慧學‘’,目的是讓人們掌握自己思考“緣起”的能力,懂得自己去分辨煩惱的根源,這即是‘’慧‘’的內容。

而佛教的慈悲,是對人和一起有感知,有感受的生命。生命的痛苦來自對自身和世界錯誤的認知,要擺脫痛苦,就是要去分辨清楚,是要分別的,而不是把對“人”的態度用在對“事”之上,以慈悲之名把水攪渾,去刻意包容虛假和錯誤。

佛教認為自我是不實的,但世界的規律是存在的,並非不實的,而且是必須去認識的,所以才有修行的必要。至於那“未知”的?何不參考“十四無紀”裡釋迦摩尼的態度?

“對有情眾生寬慈,對虛假事物較真,對未知萬物則保持緘默 ”。即便我不是佛教徒,也能從此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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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30 七月, 2020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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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responses to “悉達多是“不計真偽”的詭辯家嗎?

  1. garrett0605

    31 七月, 2020 at 9:35 上午

    刻意去擁抱虛假事物的眾生又該以何心態來看他們呢!要對他們較真,還是對他們寬容。

     
    • WeeTing

      21 八月, 2020 at 3:39 下午

      對人寬容,對事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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