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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巴門尼德的「存在」看佛教的「空」與「有」之爭(下)

16 十月

文/ 李威霆

針對幾天前的一篇文章,我拿巴門尼德的「能被思想的就是存在」來分析佛教的「空」、「有」之爭。

如預料的,馬上有人在留言中提出不同意見。強調說,佛教的「空」談的是「無自性」,而非「不存在」。

懷疑我用巴門尼德的「存在」來討論「有」與「空」這個命題是否恰當。

我喜歡好問題,覺得對方這種說法帶出一個很好的論題,非常值得更深入去解析。

就我所知,佛教在部派佛教時期討論「空」與「有」的問題時,討論的焦點更多是集中在萬物和心靈本身究竟有沒有一個不可再被分割的實體,如最小的微塵之類。

這種討論的性質,仔細想,它其實是「物理性」的,我們用哲學的「存在與否」來解析,並沒有問題。

然而在佛教後來的理論發展中,關於「空」的概念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不同派系對於什麼是「空」,和究竟是「我無法有」,還是「我無法無」,要「空」到什麼程度,佛教內部其實存在很多不同的分歧,不一而論。不能籠而統之的去談。

這裡我就針對性的揀取「‘空’是一種‘無自性’」的說法,來繼續我們的討論。

那麼什麼叫做「無自性」呢?

那如夢亦如幻,變換的,沒有本性的,Non – Self 的,一種存在。

比如佛教中的無我(非我),說的就是萬物本無自性,自我只是一種幻覺,不存在一個真實的自我,自我的本性是無常的,恆變的。

注意,這個時候關於「空」的討論,已經從物理性質的討論轉移到一種概念上的討論了。

這時候「空」說的是「無自性」,自性是空的。

這樣說很抽象,我來舉例。

譬如,你在水中見到自己的倒影,以為那個倒影是真實的,並被那個水中的倒影影響著你的人生。這種現象在佛教其中一派「空宗」的眼中,那個倒影就是虛妄的,他們將它表述為「空」。認為那倒影是沒有「自性」的。

再舉一例,你晚上做了一個很真實的夢,夢醒後根據其中一派「空宗」的說法,那場夢就是虛妄的,是「空」。那場夢中的自我,當然也是「空」的。

這一派「空宗」認為,我們可以脫離水中的倒影,脫離那場夢,活在一種更真實的覺醒狀態。

根據佛教的說法,我們這個世界其實也是虛妄的。而佛陀本人就是從這個虛妄中「覺醒」過來的人。

但問題來了。

水中的倒影,和你晚上做的夢,真的適合被一刀切的,表述為「空」嗎?

再進一步說,

我們的世界,可以被表述為「空」嗎?

我們的自我,可以被表訴為「空」嗎?

並不是所有佛教派系都認同這種說法。

我在上一篇文章裡面清楚的提到了,在巴門尼德的眼中,連文學虛構人物都是一種「有」、一種「存在」、一種「實在」。 哈姆雷特和菩提老祖都是「有」,都是「存在」。

因為它們不僅實實在在的存在於思想中,而且還影響了這個世界。

就和古往今來許許多多民族神話故事、寓言故事、民間故事、文學故事裡的人物一樣,實實在在的推動了整個人類的文明和個體的發展。也一直活在人們心中。

大量文學虛構人物對這個世界的塑造和影響,其實比大部分普通人所謂「真實」的微小一生對世界的影響來得大得多。它們的存在更加的Vivid,更加的Solid,更加的實在。

將它們表述為「空」,是完全忽視了它們對這個世界實在的巨大作用。

這種表訴顯然是不那麼恰當的,所以佛教之間才會爆發上千年的「空」、「有」之爭。

同一個道理,即便是夢幻,昨晚所作的夢依舊會影響隔天在白天醒著時我的想法。

歷史上很多影響人類歷史進程的事件,都起源於當時掌權的君主和祭司的一個「夢」。

故此,「夢」也是真實存在的一部分。 你在晚上做夢時,夢就是你絕大部分的真實。你在白天醒著時,你不能說昨晚的夢是「空」的。這種表訴是失實的。

因為它不僅是真實的一部分,它還影響著現在的真實。而你今晚將會做的夢也會被真實的經驗所影響。兩者是交互作用的真實。

如此推導,就來到我們本篇最核心的問題了。

請問,「自性」可不可以表訴為「空」?可不可以表訴為「無」?

雖然釋迦摩尼和後世一些自稱開悟的人會宣稱,他們覺醒後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但是,從實在的角度來看。我們人類世界裡,99.99%的人都活在認同有一個「自我」的現實中,每個人都實實在在的受到自我的支配和影響,那麼我們可不可以一廂情願的將「自我」表訴為「空」或「無」?

我們可不可以說,水中的影子雖然方方面面深刻的影響著我,但這個倒影是「空」的,是「幻」的?

當然。對於水中月的比喻,勉強可以。

不過如果這樣說話,那麼「自性」由於是一直在變化中,所以是「空幻」的,那麼對於確實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無論是凡人還是開悟的人,他們豈不都可以隨便否定自己的承諾和一切的責任了?

因為「昨天的我,不是今天的我。昨天的我,和今天的我無關。」

有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是這樣的;

話說某地村子裡有人和鄰居借了一筆錢,一個月後鄰居拿著借據去和那人討債,那人卻死活不認債。於是鄰居沒辦法,便將借債者吿到縣衙。

面對縣老爺,借債者面不改色的說:

「這是一個月前的那個我所借的錢,一個月前的我不是現在的我,你們沒理由要現在的我還錢。」

縣官非常睿智,聽完後也不多說,直接下令將借債者痛打一頓。打完後借債者大聲控訴,問縣官為何打他?

縣官說:「有嗎?我有打你嗎?我打的是上一刻的你,不是這一刻的你。我哪有打你?」

借債者聞言色白,當即火速的掏出銀兩還清債務,不敢再說一句話。

你看,將「自性」表訴為「無」,就會出現這種狀態,非常的不切實際。

撇開「俗諦」,即便是在站在「聖諦」或「了義」的立場來看,我們也未必適合用「空」來表訴。

因為從邏輯上來說,針對有無「自性」這個問題,除了用「空」和「無」來表訴,別忘了,我們一樣可以反過來說,這些幻影和夢都是「有」,也是一種「實在」,而且是對我們這個世界的運作有影響的「實在」。

這個說法,顯然也能成立,兼且在表訴上其實更精準,更empirically tangible。

把水中的幻影和昨夜的夢當作「有」,當作真實生活的一部分,這並不障礙你覺知和認清它們的本質。

與其說「空」,它們更接近「有」。

者也就是為什麼我說,佛教的「空宗」所說的「無自性」,在巴門尼德眼中,其實還是「有」,還是「存在」。

水中的幻,也是衍生自真實的一部分,也是一種「有」,更是巴門尼德口中的「存在」。

因此「自性」是「有」,是「存在」。只不過這種存在的性質可以被商量。

別忘了,釋迦摩尼在「覺醒」後他還是活在這個世界中四十多年,並沒有直接消失湮滅。他的存在,和這個被後期佛教形容為「空幻」的世界,是交駁的,一體的,並存在的。

這便是我整篇文章試圖勾勒出來的全貌,也是我為什麼說在巴門尼德的理論框架下,後期佛教的「空」與「有」之爭,其實有可能是無謂的。

好,現在我們再深入一層。

請注意,當我們談論「自性」可不可以被表訴為「空」,可不可以被表訴為「無」的時候,這其實就意味著我們默認,背後是存在一個「有」的。

如果說「自性」是「無常」的。

那麼馬上不可避免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這個「無常」的世界究竟是從哪裡來的?是什麼在維持這個無常綿綿不絕的變化?

可見所謂「無常」的底下,必然有一個「常」來維持這個無常系統的變化。這就是那句「唯一不變的是變化」的哲學含義。變化的後面有個不變。

也就是說,「常」和「無常」它們之間的關係是共生的。是一種inter-being。

看過八卦圖嗎?是inter-being的,就不會這一端有的,那一端沒有。百中有黑,黑中有白。

那麼無常變化世界中的一切存在,它就不僅僅是一種無意義的存在,它也必然攜帶某種「自性」。

否則如果我們去否定這個無常世界的「自性」時,我們就等於否定了後面的本性、否定了本來面目和佛性的「自性」。

用一些大乘的理論來說,如果說佛性是整體,是宇宙意識。那麼我們在承認「整體」的時候也沒必要一定要去否定「部份」。

我更欣賞佛陀本人將世間現象形容為「緣起」的說法,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一種更為不著「空」和「有」的視角。

我相信這樣解釋,已經是在人類語言能及的範圍內說得夠仔細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在好幾篇文章裡一再的談到,一旦佛教開始陷入《論藏》中「空」和「有」之爭的形而上討論時,就必然陷入某種「死循環」當中。

或許這時候就有人會說了:「你說的這一切都不是真正‘無自性’的意思,佛陀是站在在覺醒後的‘立場’ 看到‘無自性’的真相,並將它形容出來。」

但是如果可以這樣討論,那麼問題就更麻煩了。

為什麼呢?因為如此一來我們就同樣可以用同一套問法,去質問佛陀「你怎麼知道你所覺醒後的世界不是只是另一場夢?」

還記得《黑客帝國》裡的救世主Neo最後和整個世界系統的總工程師Architect的終極對話嗎?

Neo這位被稱為是彌賽亞的覺醒者到了最後才發現,一切都是一場精心安排好的陰謀。當初無論他選擇了「紅藥物」和「藍藥物」,結果其實都一樣。

認識到世界是「虛假」的,把它稱為「空」的,其實也並不見得高明於你把它也當成某種「實有」的,來活在當下的去處理。

《黑客帝國》的那一段劇情,其實就帶有西方哲學對佛教覺醒理論的某種很深刻的質疑和挑戰。

當然,如果討論要到了這個「懷疑論」的層面,那就超出了經驗和理性的範疇。

問到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蝴夢莊周。

事情就不好辦了,也沒辦法再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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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16 十月, 2022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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