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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特根斯坦與「禪」

24 一月

最近夜觀「知乎」,發現有許多人在討論到中國佛教的沒落時,都把矛頭指向禪宗。認為禪宗的崛起標示著中國的佛教徹底放棄了邏輯,走向無賴化。

更有一些學者認為,當時的禪宗和尚差不多都是蠢蛋,再無人能講出什麼清楚的道理。當禪宗佔據全國,佛教的地位也跟著下降,只有愚夫愚婦才會信禪宗。

這麼說就有點過了。雖然我對禪宗的一些內涵也持否定態度,但作為一名正兒八經的患有「哲學性腦殘」的資深槓精,我還是決定要替禪宗耍幾個劍花,辯護幾句。

要為「禪宗」辯護,我就不得不硬著頭皮搬出最惱人的哲學之神「維特根斯坦」來說事。透過老維來看禪宗,我們會獲得一個嶄新的視角。

此處且不吹老維對哲學的貢獻,也不談他個人的傳奇經歷和他的著作是如何導致他在哲學圈內被許多人封神的。

反正老實說,至今也沒有誰敢自稱真正讀懂維特根斯坦,他的天才哲學家老師羅素讀不懂,他的門徒也沒完全讀懂。

但如果不摳細節,我們還是可以大體的把維特根斯坦的思想分為兩個階段,即前期和後期來進行討論。

老維的前半身,用自己天才的數學和邏輯能力終結了在他之前的「舊哲學」因哲學家之間的語言混亂所導致的自說自話亂局。

他把語言、數學、和邏輯完全的統一起來,構建了現代邏輯學。這標示著哲學已經完全的邏輯化了,成了極致純化的理性,從而使得分析哲學的發展變得可能。

在他以後,哲學家們不太再能各自猥語,自說自話,一切哲學討論都變得如數學題一般答案清晰,各種哲學詭辯從此再無處可藏身。

至此,維也納學派奉他為神,宣稱維特根斯坦終結了「舊哲學」。

只是大家沒想到,老維的後半身突然來了個180度大翻轉。

他發現,自己過去原來一直是在「倒因為果」,把一切都搞反了。是先有世界,然後才有我們認識世界的語言和邏輯理性,老維從而奮起推翻了自己之前哲學高峰,並再創另一個相反的高峰。

我知道這一部分內容不容易理解,還請容我用比喻作為解釋的捷徑。

我們假設,有一夥生活在「虛擬城市」Sim city裡的人,他們是哲學家,特別喜歡思考,對自己的世界究竟是如何構成的這個問題不斷的刨根問底的去挖掘和追溯。

經過數百年的科研發展和研究發現,原來他們世界裡一切表象的底層,是一串串的「源代碼」所組合而成,而這些「源代碼」,又是由一連串最基本的01001101二進制所組成。

於是他們得出結論;

「Sim世界」來源於「源代碼」,而「源代碼」來源於「二進制」。世界的底層基礎就是1 和0。

1和0 就是這個Sim世界的一切答案。

我們只要掌握了1和0的編碼技術,就可以篡改整個世界。於是Sim哲學家們自認為破解了世界的秘密,自己成了神。

我們說,所謂極致的理性,就是數學。掌握了數學,你內在的「理性」就可以和「外界的世界」完全相應,可以精準的實現飛去火星,甚至飛出銀河系的運算。 

這大概就是維特根斯坦一開始的「大徹大悟」。

他確實在最大的程度上,把語言的混亂用數學符號清理乾淨了(但其實根本也沒有解決「所指」的意義問題)。

維特根斯坦認為,人對世界的認識來自語言,因為make sense的語言就是邏輯。語言既然是邏輯,那就可以被精準的化約為數學符號,數學是「從真到真」的運算,是終極的邏輯。

正當他自己和所有同時代的西方哲學家都認為「終極的哲學」已經出現了的時候。另一個真相有一天才突然的迸發出來,展現在他的面前。

於是Sim世界裡的維特根斯坦發現他之前的大徹大悟,原來根本是大錯特錯!方向完全的顛倒了。

不是底層的「二維碼」向上構建了「源代碼」,然後「源代碼」再向上構建了「世界」。

而是倒過來。

「世界」才是底層真相,我們有限的大腦由於無法整體的去認識這個太複雜卻又完美統合的世界,所以我們只能透過所謂的「理性」,將世界的一切切割和分解成「源代碼」(如元素),再把「源代碼」化約為「二維碼」(如最小的分子和數學)以方便我們有限的大腦去理解,並自鳴得意的以為那就是世界答案。

晚期的維特根斯坦發現,這個世界除了我們的「邏輯」和「語言」這個工具可理解之內的真相,還有在邏輯和語言之外的真相。它無法用語言和邏輯來描述,是「不可說」的場域。

比如神、意義、美學、覺知、情感、意識、倫理、精神境界、存在和宇宙背後的原動力。這些語言之外的內容,越說只會越錯。如果我們非要用有限的理性和邏輯來拆解它們,這就叫「理性的僭妄」。

語言只能描述自然,不能解釋自然。如果我們非要那麼做,那你只會得到極不完整,也不能闡明的「偽答案」。

因為那個完整的世界不能被理性所化約,化約了它們,你所回答的就不是真實的那個它們。

但我們有限大腦的工具理性,它理解世界的方式卻偏偏除了化約之外,就沒有其他維度的辦法處理。

其實我認為,早期維特根斯坦的問題,就是我一而再,再而三說的「還原論思維」的謬誤。或者也叫作「化約論謬誤」。

舉例,我問「這煙斗的本質是什麼?」

答:「它是由最小的分子所構成」

再問:「彩虹是什麼?」

答:「它是由最小的分子構成水分子,然後與光子作用。。」

再問:「愛是什麼?」

答:「是腦中的一種化學物質的反應,本質上也是由最小的分子構成。。。」

再問:「幸福和喜悅是什麼?」

答:「也是腦中一系列化學反應,本質上也是各種最小的分子組合而成的。。。」

再問:「美是什麼?」

答:「原子。。。」

總之,一切問題的答案都指向某種最小的原子所組成。

這看似回答了你的問題,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回答問題。而是為了迴避不會回答的問題,直接把問題分解掉,變成不是問題。

其實,原子不是煙斗,原子不是彩虹,原子也不是愛,原子不是美,原子更不是幸福和喜悅。

「還原論」或「化約論」的託辭並沒有直面解釋什麼是煙斗,也沒有解釋這些最小的分子為何會構成這一切真實世界的存在和體驗。是什麼力量在背後讓原子形成了愛,形成了美的體驗,形成了生命。「還原論」只是偽裝成答案,它其實就是一種虛無主義。

這種回答只說了它是由什麼基礎材質構成,卻沒回答它為什麼會構成,更無法回答它所構成了的究竟是一個什麼。

還原論還有一種看似相反,實則一樣的型態,就是頑空派。

比如我再問。 

煙斗是什麼?哦,是空!

彩虹是什麼?哦,是空!

愛是什麼?哦,是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呢?

好像很究竟的回答了你的問題,實際上是答非所問。

不過我認為,執著於「有」的人,總歸還有得救。執著於「空」的人。難。

因此我支持北派的神秀多過南派的慧能。

神秀給出凡人可及的操作方法,而慧能只是在表演自己的境界,他說的東西,於聽者而言沒有可操作性。

說起來,這類「還原論」在世俗的世界中還有一種變體,就是那些習慣把一切事情和關係都化約為「利害關係」的思想。他們看待世上的一切事情和歷史,總都會簡單的回歸到「趨利」和「避害」這兩個角度來解釋。

這就類似把物理世界還原到1和0到的基本維度。

他們會把世上所有複雜的意義和價值觀問題化約成最後的「利」和「害」在起作用,進而產生一種可以解釋一切的錯覺,再進而被這種思維工具所反噬,把自己原本色彩紛呈的豐富情感,絞殺成黑白色的人間冷漠。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很容易被這種視角反殺,也會認為所有人對自己好都是基於「利害關係。」這個世界除了利害關係,其他都是假的。

「利」和「害」或許是構成我們人類社會的基礎之一,但世界並不是由「利」和「害」所構成的。世界的存在先於「利害」、多於利害,也遠於利害。

發明錘子之人,他的眼睛到最後只看得到世界上滿是釘子。

同理,任何我們所創造出來的工具,都會反過來塑造我們自身。我們用語言和邏輯來理解世界,語言和邏輯也會反過來限制和塑造我們的精神世界。

只有純粹理性的人,他的思考必然是從利害關係出發,因為理性就是數學,就是加和減。所以經濟學當中才會出現「理性人假設謬誤」。

但世界其實遠比這更複雜。除了理性的把世界分解成「數」的維度來理解,我們更應該可以看到這個世界更真實的「質感」的部分。

我們有必要認識到,我們的理性雖然可以釐清這個客觀世界中的一切,但它還是有侷限的。

維特根斯坦說:「凡能被思考的東西,都能被清楚思考,凡能被言說的東西,都能被清楚言說。一個人語言的界限,也意味著他的世界的界限。」

這裡他是首先接受了我們內在的理性邏輯是我們可以清楚認識這個世界的根基,而這個客觀世界的一切,也是可以清楚的被闡明的。

話是可以說清楚的,是應該服膺於邏輯的。話說不清楚,那是因為你沒有努力思考清楚的結果,別扮深邃。

因此我們不要去接受那些在可檢驗的客觀問題上裝神弄鬼,故弄玄虛之人的鬼話。

維特根斯坦認為,哲學的目的在於澄清事實,消除語言帶來的混亂,使那些本來模糊的思想變得更清晰,為思想確立「界限」。

強調「界限」,就表示他認識到了這個界限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是在邏輯之外,語言之外的。

我在前面的隱喻中說了,這個世界才是他後來認為的底層世界,這個還有很多內涵我們的語言和邏輯追不上,也處理不了的完整的世界,才是根本。

而這整個世界,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有某種更深層的存在,正在底層支撐,或說facilitate這個奧秘的世界的存在。這種奧秘,你無法言說。

晚期的維特根斯坦甚至斷言:「人生意義在語言邊界之外。」

換言之,還有另一種精神和意義的世界更值得我們去生活。

那個世界的問題一旦被我們的語言所定義和框定,它就會失真,你無法真正討論它們,越討論只會越錯。

維特根斯坦說,面對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緘默,拒絕討論。

咦餵!這不就頗有點禪宗「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味道了嗎?

而且老維還特別強調「回到生活中」,特別強調要「活在當下」。

晚期的維特根斯坦據說活得很坦然開心,他在臨終之前說:「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

唷,禪味濃濃,不少人由此將他和禪宗畫上等號。說,維特根斯坦領悟了禪宗的精神境界,禪宗也符合維特根斯坦的哲學水平。

但很多人似乎忘了,兩千五百多年前釋迦摩尼的「十四無紀」,他的聖默然。

比起故弄玄虛的禪宗,釋迦摩尼的聖默然更接近維特根斯坦的思想。

在當時古印度那個時代有限的語言工具下,那些相對很理性的,所能說清楚的「四諦」和「十二緣法」之類的內涵,釋迦摩尼是說清楚了,而且是敦敦教誨,說了四十九年。

根據佛教的記載,很多人是聽聞釋迦摩尼的解說,當場就領悟了,獲得佛教所謂的「果位」。

這也可以旁證當時佛陀在「言語之內」的範疇,是把話講清楚的。

面對不能用言語討論的,釋迦摩尼和兩千五百年之後的維特根斯坦態度幾乎完全一致。無論被怎麼逼問,都是緘默不語。最多只告訴你,還有一個「不可說」的內涵。

我在許多篇文章裡一再的說,釋迦摩尼的「聖默然」才是他的真功夫。

能意識到世界存在「可說」和「不可說」的,甚至還能界定它們邊界的,那是真正的智慧。

那麼禪宗是這樣嗎?

好吧,我倒也相信歷代的禪宗修習者當中肯定也大有領略此「言語之外」境界的人物。

這算是我能為禪宗說的最多的了。

但是,我也認為既然是不可說的,你就老老實實的承認是「不可說」,或者保持沈默。

舉凡斬手、斬貓、砍手指、敲死人、狂禪、胡言亂語、啞謎的,這些故弄玄虛,都是寺廟權力關係中裝模作業的骯髒遊戲。

所謂玩物喪志,玩人喪德。

既然要開口說話,就要能把該講清楚的給講清楚。否則的話你就閉嘴。聖默然,不等同於參話頭和搞機鋒。

不怪得有人說,禪宗裡所謂「釋迦沾花,伽葉微笑」的這個故事,本質上就是兩人露出狐狸了尾巴。

既然都說是不可說的,你既不緘默,也不說不可說,倒是非要粉墨登場表演各種猜話謎。

這不是露出尾巴,又是什麼?

須知,在古印度真正的佛教當中,是極度重視辯論的。而當時的印度人,是真的會辯論的。不僅對異教要辯論,佛教內部也要時不時舉行辯論。

而當時那種基於「因明學」的邏輯辯論,是有著明確的勝負標準,跟拳擊擂台上一樣,是真的能辯出高下的。而且,辯輸了是要付慘重出代價的。人家防的,就是一些滿口禪機玄話的無賴在裡面故弄玄虛攪局。

唐代玄奘法師到印度學習時,就曾經深度的參與到當時的辯經中,據說還是常勝冠軍。

所以把話說清楚,是一個佛教導師的基本責任。

其實,佛教思想變化的脈絡還有很多值得與哲學放在一起起來討論的。

比如,前面提到釋迦摩尼還在世時的「十四無紀」當中的一些問題,比如面對宇宙本體問題的態度,是如何在後來北印度被征服進入希臘化時期,因為吸收了古希臘更成熟的邏輯語言而發生了演變。

這種演變對於佛教的原始體系,究竟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劣化。而後來禪宗的不立文字,又是不是一種對佛教原始精神的回歸?這些都值得去深入的討論。

最後,回到現世再來看維特根斯坦給我們這個時代的啟發。

我自己的總結是;人需要認真的學好邏輯理性的能力,並需要更努力的去認識那超出理性之外的內涵。

至於如何分辨哪些是邏輯理性之內的,哪些又是之外。那真的就得看你的道行了。

我的經驗是,一個人假如能先踏踏實實的把自己的邏輯和理性能力修煉完整,把話說清楚了,他自然會看到理性的侷限,和侷限之外的可能性。

借禪宗的一句話來說,終歸得是「不落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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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24 一月, 2024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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