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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裡的眾神

28 十一月

文/李威霆

初入雨季的幾場大雨才下來,院子裡的花已經是開得一塌糊塗,這些花反正我也認不全,倒不如在落花之前貼出來供大家賞,免得花仙們徒勞燦爛了一場,卻被我這花盲糟蹋了。我對花不怎麼感冒,看我拍花的技術就知道了,今天只是想談談院子裡的兩位“生人大神”葫蘆和玉蜀黍,順便再扯一扯古希臘的眾神是如何被哲學之父泰勒斯趕下神殿的。

我是昨晚拿著手電筒追捕逃家的貓到後院的葫蘆架下時才發現,祂原來已經悄悄修煉成形的。記得兩個月前播種時見到種子包裝說明上說“葫蘆是一種出名的飄”,後來翻閱《人文草木》一書才知道,原來葫蘆在華夏地區除了是一種人文瓜果,還是“人類之祖”,是神級的存在。

早在中國新石器時代的文化層裡就曾經出土過各種模仿葫蘆造型的陶器。在漢民族和華夏地區各民族的遠古傳說裡,造人的伏羲和女媧就是從葫蘆裡誕生出來的,學者聞一考在他的著作《伏羲考》當中提到,中國至少有20個民族的49則故事裡提到葫蘆生出伏羲和女媧的故事。

其他民俗學者在他的研究之上也有整理出119則民間關於的“葫蘆生人”神話,另外,葫蘆在華夏民族的久遠記憶裡據說還曾經擔負類似《舊約》裡方舟的救生功能,各個族群神話裡的說法大致都是,洪水將眾神都淹沒了,唯有人類的一對男女童子躲在葫蘆裡躲過了天劫,然後劫後餘生的童男童女就成了華夏始祖。

現在我才知道,原來“葫蘆娃”故事的原型有上古神話作為根據。至於古人怎麼從用葫蘆做成綁在腰間的“腰舟”和結成筏子的葫蘆,演變成聯想到人類可以躲在葫蘆裡,從渡水工具,到葫蘆生人,最後演變成道教的法器,那故事太長了,我也說不清,反正我家後院現在就有這麼一位大神。嗯,看那花勢和雨勢,葫蘆神之後恐怕還會越來越多。

我要說的另一位大神就更厲害了,而且更具國際性,那就是我們生活中每天都要接觸的Jagung玉蜀黍了。我在原本就已經極其有限的後院土地裡種了三排,黃色、雜色,和白色各一排。雜色玉米,被很多極端反轉基因卻不怎麼了解科學的人認為是“轉基因怪物”,實際上原本就有許多原生玉米是雜色的。

玉米的發源地在墨西哥地區的中美洲,根據考古人員的考證,古代中美洲的原住民種植玉米已經有三千五百多年的歷史。最近考古學家們還發現七千到一萬年前,早於馬雅人的古美洲原住民就已經形成玉米文化。

玉米這種幾乎在任何環境都可以生長的無敵適應能力和高產量,和整個美洲文明的存亡是密不可分的,當然,今天玉米是地球上產量最大的農作物,地球上種植玉米所佔用的土地面積多過我們人類和其他馴化的物種。以物種繁衍做為演化競爭當中成功的標準來看的話,玉米絕對是目前最成功的“神”。

除了作為飼料和食物,以玉米為原料的食品近乎隱形地充斥著食品市場的貨價上。說他已經和全球人的存亡密不可分,一點也不為過。其實人家玉米早就封神了,美洲文明中有玉米之神“奇哥米哥阿托”,中美洲的馬雅人乾脆直接被叫作“玉米人”。根據瑪雅的傳說,人的身體是眾神用玉米捏成的。這樣看來,如果葫蘆是孕育人類的胎盤,那麼玉米就是構成我們的血肉了,難怪祂在1493年離開原生地中美洲後能夠迅速的發展遍及全球,取代許多地區的原生產糧。

與水稻、小麥等等人類的其他產糧相比,玉米神還有一大神通,那就是祂的“即食性”。一般糧食採收後從加工處理到可以進食需要短則三五天,長則一個多月的時間。玉米不僅生長週期快,而且採下來就可以馬上吃,這在欠收的荒年時景,是可以救命的。

說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要跳出人文的視角用科學的角度來看,這玉米神的大神通是怎麼練成的,在《雜食者的兩難》一書中就提到,比起其他作物,玉米有著超高校的碳轉換能力。和一般植物進行光合作用時會產生三個碳原子的分子不同,玉米產生的是四個碳原子的分子。所以祂是一種少見的“四碳植物”,天生就擁有極高的生存優勢,可以產生極高的經濟效益。

民間常說有機,有機。有機一詞幾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偽科學極端自然主義的迷信,很多人以為有幾就是“非化學”的。其實所謂有機物的原定義,就是‘’含有生命最主要的碳元素‘’,碳元素當然是化學的,萬物的構成都是化學性的,從這個意義上看,四碳玉米還真是有機食品中的大神。

對了,別忘了昨晚被我追捕到葫蘆架下的貓也曾經在幾千年的時間裡是尼羅河流域埃及文明當中的大神貝斯特(Bastet),人家早在距今四千八百年前就已經封神了,是古埃及家庭的守護神,這款神祇,我家也有兩隻。還有,側院的蓮花池裡好像是也能化生出漫天神佛。

看說我繞了這麼一大圈把眾神都兜進自家院子裡有什麼意思?當然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能扯?我先做個警告,接下來燒腦的部分來了,請酌情讀閱。其實我這滿院子的諸神也沒什麼,古希臘哲學之父泰勒斯(Thales)就直接在自己家裡的廚房門口貼上一行字寫著 “請進,神明也在裡頭”。

泰勒斯把眾神請下神壇送入廚房的意思是說,神的功能原本就該體現在我們人類的生活裡,我們可以透過生活見證神。但這裡的“神”要注意一下,古希臘人的世界觀跟我們很不一樣,他們並沒有把神刻畫得神聖不可及的傳統,反而直接說眾神和我們人類一樣,除了力量比我們巨大,可以開天闢地,呼風喚雨之外。

在心智上,我們人類的優缺點祂們都有,七情六慾、自大、嫉妒、好色、爭權奪利、爾虞我詐,彼此之間還纏鬥不休。以前我很難理解古希臘人的頭腦怎麼跟我們中國人那麼不一樣,我們認為只有符合上天之德的義仕,往往還都是捨身取義之人,才能封神,怎麼希臘眾神一個個都是渣男碧池之輩?

後來對西方哲學的認識加深了,才漸漸明白人家不同的立足點。我不想從巴爾幹半島的地理環境如何限制資源,又如何塑造希臘人的精神底色和文明這麼遠說起。簡單來說,古希臘做為現在人文主義的萌生地,各城邦因為都是以沿海貿易為生,所以特別重視公平的契約精神,特別重視公民與公民之間的平等貿易。希臘人的城邦生活關注於人的問題多過於神,把人性的特質投射到他們的眾神身上就一點也不奇怪了。翻開《舊約聖經》,耶和華不也自己承認是暴躁、嫉妒之神嗎?

我這樣說倒不是說古代中國人就更有道德,古希臘人就更落後野蠻,而是說中國古代的天人神仙觀更有可能只是把我們農業社會中“理想中”的價值觀投射到諸神身上而已,不代表我們真的就比古希臘人更做到了那個理想中的,由我們社會價值創造出來的“德”。

古希臘人對何謂美德,何謂榮耀也是有很苛刻的講究的,只是他們並不認為美德需要上達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美德是人自己的事情,哲人可以從認真的沈思和哲學中獲得,是屬人的。這樣的一種精神面貌除了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那種為了換取好報或投資來世的幸福而做的虛假美德,其實也杜絕了人對神的依賴遐想,催生了古希臘人一種精神上的獨立性。既然眾神的品行都成這副德性了,那麼看來人開始需要靠自己的理性來克服弱點,自我成長。

我覺得站在中國人的視角要去理解這件事情,難就難在我們的文化底色是如此堅定地相信那個“天道”就是我們認為的那樣,我們說得好像我們作為渺小的人類真的已經完全懂得天道是什麼一樣。忠、孝、仁、義、智、禮、義、廉、恥,這些詡為天道的“德行”內涵,本身就來自各家不同的學說,互相之間也大有矛盾及難以兩全的地方。

如果天道真的是我們認為的道德神格化這樣,那麼我們又該如何去解釋真實世界中弱肉強食的自然界,如何去解釋“天地不仁,以百姓為芻狗”的這個“天德“品質上的自相矛盾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反倒說明了在我們中國的神話系統裡,是一種“人對天的僭越”,人在假天之名“代天佈德”。反而古希臘的以人為本,是更誠實的認清了眾神(天地)的不仁,少些依靠神,先承認人性的弱點,然後從人出發去克服自己的弱點,進而改變世界。

當然,中國古人是意識到這個矛盾的存在的,中國古代的百家思想中也有荀子、墨子這樣以人為本的思想家,只是因為在更多時候我們思考的方式依然是集體的,鮮有重視個體的理性思考和質疑精神,因此就很難催生出類似西方這種純理性,哲學性的思維,也因此我們沒有找到一種方法可以系統性的去整合這些思想,反而最後演化(退化?)回了民間信仰中2.0版的萬物有靈有德的神話模式。

希臘神話和中國神話最戲劇性的反轉在於,希臘諸神太像人了,分界太模糊了,以至於最終被哲學家們消化了,從神壇走向人間,成了哲學、人文主義、理性主義和自然科學。 而中國從自古講究大道自然,天人合一的意象模式,到最後卻走向物化的神靈,繁生出整個道教系統的漫天仙佛,最後遇上唯物共產主義,再然後個人的思想自由、知情自由權、言論自由權,也瀕危了,現在,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

還是回到泰勒絲的重點吧,簡單來說,泰勒斯將諸神請下神壇,送入廚房的意思是說。萬物皆充滿神明。比如,我們對自然現象的理解能力,比如我們對人與人之間社會協作關係的理解,再比如我們對自身慾望的了解。之所以說泰勒斯是西方哲學之父,正是因為他是第一位將四元素概念引入希臘的哲學家,並提出水是萬物的根源的思想的人。

泰勒斯用一種元素作為起源繁生萬物,用一來統合萬物,有點像我們中國道生一,一生萬物的概念。

泰勒斯的神在廚房論,神無處不在論,是在以哲學方式,用人類的實際經驗觀察和理性,來嘗試解釋萬物,再透過萬事萬物的內在邏輯去認識神,而不是靠編撰神話故事來認識神。雖然有點類似我們中國古代莊子說的“道”就在螞蟻裡、在雜草裡、在瓦礫裡、在茅廁裡,也像佛教說的“佛性”無所不在論。

但坦白的說,“道”、“佛性”,這種玄談概念給我們的理解都太抽象,就算給你聽懂了,產生某種一時性精神上的通透感,但也好像等於什麼都沒懂,難以產生實質作用。“道可道,非常道”了兩千多年,還是那一樣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些人生悟境,縱使能讓你更深的遁入精神世界,逍遙解脫,但卻實在難有在認知上的推進。

就拿玉米為什麼能夠征服世界來說,我們可以用幾百種不同的玉米神話來做解釋。也可以用基於證據的生物學、化學、演化論來解釋。前者的解釋給你一個孤立浪漫的世界觀,而後者的解釋,是可以從無數種觀察和證據中得到證實,並以同一種邏輯連結萬物的。

我個人覺得,玄學和哲學的差別在於;玄學思維很容易陷入一種虛無悖論,認為人類感覺體驗到的客觀世界現象都是假的,認為眼下的現實無法觸及終極的真實,只有某種主觀的精神境界可以,只有切換到某種(虛)的狀態才能見到神。而這種“虛”當中,又可以什麼都是,也可以都什麼都不是。

反之,哲學則認為,神所昭示的真相早就呈現在我們眼前可感的客觀世界,我們無需去蔑視眼前的世界,反而是因該接納人人可以體驗,觀察到的現實世界,透過各種邏輯和科技深入發掘其中的邏輯,從中去認識神。

在哲學之後出現的科學則除了邏輯之外,還更重視證據的力量。當《自私的基因》和《盲眼的鐘錶匠》作者理查德 .道金斯說:“自然科學是最具靈性的學問”,許多宗教人士聞此大吃一驚,我倒認為他說得一點也不誇張,因為科學的靈性是不避現世的。

我說這些並不是在說玄學不好,那畢竟是古人在有限的手段下認識世界的方法。只是我覺得我們有必要認識到這種方式儘管再美,卻有其極限。我們認識世界的方法除了談玄論道,是不是也有空間允許自己去承認有其他更高效的探索方式的存在。

當我們看著眼前的葫蘆和玉蜀黍,我們可以選擇透過它的實在性去看到它的神性,又或者,用一種文化性的故事先攀附在它們之上,再去看它的所謂“神性”。這是睜著眼睛看世界和閉著眼睛看世界的差別,怎樣看更舒服,就看你們願意從哪一個立足點去看這個問題了。

對於眼下的我來說最重要的是,這場疫情不知還要維持多久,既然不能去旅行,那何不把旅行帶回家。既然不能去朝聖,那何不把眾神請回家。任你是葫蘆或新冠病毒,終有瓜熟蒂落的那天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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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28 十一月, 2020 英吋 雜談散文,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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