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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學與科學之間的那道坎

08 九月

文/ 李威霆 (部分內容整理自上週《佛山論劍》個人發表之觀點)

[第一小節:科學能為佛學做什麼?]

經過好幾期佛教對決科學的話題探討,感覺我們的討論已經有了足夠的鋪墊,可以逼近佛學與科學兩者之間所存在的最根本的那道鴻溝。

無庸置疑,佛學與任何宗教、哲學這一類談論世間萬物本質的描述系統一樣,在很多問題上都可以被今天的科學所研究,並予以完善。但我們同時也無法否則,宗教與科學之間,存在著一道無法調和的坎。

佛教和科學的關係。如果單純去看較為早期佛教的內涵,佛教是講究「緣起」思想的。緣起,也就是邏輯學裡面,萬事萬物的因果關係。所以在古印度佛教有所謂的「因明學」。因明學,其實就是印度的邏輯學。

除了邏輯,佛教也是講究「真」的。所謂真諦、真理、真相、實相、真實義、一真法界、萬物的究竟。這些談的都是「事實」

既然又講「邏輯」、又講「事實」,那麼佛教跟科學的關係在這兩個問題上,是可以溝通互補的。

科學所回答的問題,是What is ,是什麼。而科學用的方法,就是一套求證和辨偽的邏輯。當然,科學比佛學更進一步的地方在於,它有成熟、嚴謹的實驗方法論,這是只講究自己感覺,主觀境界「自由心證」的佛教語境裡所沒有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只要佛教的氣度夠大,在客觀世界問題上求真和講邏輯的領域,佛學和科學的關係理應是「良師益友」的關係。

當然這種「良師益友」所指的,是那些剔除怪力亂神,剔除神通內容之後的佛學。也就是僅僅探討「苦和苦的止息」的那種佛學。

或許你要問了,那些希望透過神通和神蹟來證明自己正確的佛教派系呢?難道它們就不適合科學嗎?

不,他們其實更適合用科學方式來檢驗,因為所謂的「六大神通」除了「漏盡通」之外,其他的五大神通都表現在客觀世界的空間維度裡。那也就可以被科學實驗檢驗真偽,屬於科學問題。

但問題是,如果經過科學和統計學的實驗研究,結果證偽了那些神通和神蹟,他們有能力接受,並且會接受嗎?

恕我見識淺薄,混跡各類宗教團體和身心靈組織至今二十餘載,從來沒見過宣稱有神通之人在被實驗「證偽」後,會承認神通的實在性存在問題。

他們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各自的「解釋」。而這些解釋,大都既無法被「證實」,又無法被「證偽」。比如神通不靈時,會說「神通不敵業力」,會說你「不夠誠心」。

再比如,我就聽過有人出動「量子力學」理論跟我解釋,這叫「測不準定理」。只要你們想要測試時,你的意圖就會直接導致神通失靈不準。

然而,這又無法解釋,為何每當不在實驗條件下,只要施術者自己想要向受術者證實神通的時候,它又會準。

上述這些可以合理化一切的邏輯,那就不屬於科學的範疇。

在上述情況下,如果非要把解釋權轉移給神通施術者來解釋。那就成了「用佛教來解釋科學」。但佛學不懂科學,這時候,科學和佛學都一起沈淪了。在這個情況下,科學與佛學實際上就成了彼此的「敵人」。

注意,這裡我並不是要否認神通現象的存在,我們沒有察覺到的,不代表不存在。

科學作為一種工具,為有意識使用它的生命意識所服務,當科學要反過來分析它本身所存在的理由和意義,那個完全不同維度的意識時,自相矛盾的悖論就發生了。

我們可以這樣想,若說要用發生在兩顆拳頭大小的腦袋裡的理性系統去辨別這個浩瀚多維度宇宙中的一切「真」「偽」層級,那顯然才是一種幻覺。

科學界目前已經可以論證多維宇宙的存在,甚至可以說如果除卻了多維宇宙、量子力學的概念,我們甚至都無法完整的合理的去解釋當前三維宇宙的很多自然現象。這點我在後面提到「哥德爾不完備定理」的時候會再提到。

總而言之,在顯生層面,在與我們人類相關的生活中,科學對於剔除大量現存宗教信仰中不實的現象,是大有效益的。除了在辨別「五大神通」的真偽上,更可以監督那些假大師在社會上的各種犯法行為。

也就是說,科學可能對佛教最大的貢獻,就是可以幫助佛教去「證偽」那些佛教內涵當中經過幾千年發展而來的「糟粕」和「雜音」。

[第二小節:科學無法回答的問題]

說了「去偽」,那麼「存真」呢?應該說在某種層度上,科學是可以輔助佛學的。

幾年前有一本書叫《為什麼佛學是真的》(Why Buddhism is True: The Science and Philosophy of Meditation and Enlightenment )作者是Robert Wright。書中就提到大量利用科學方法去證實佛學怎樣可以幫助人類減輕生活中的精神痛苦,怎樣可以讓人感覺更幸福的例子,大家可找來看看,我這裡就不談細節了。

我認為這本書從修習「內觀禪修者」精神維度的表現去描述佛學當中「止息苦」的真實效用,是很有參考價值的。從本身就是實習內觀禪的我的立場來看,我會期待未來更多類似實驗的出現,能從不同角度來驗證佛教當中那些有助於精神上離苦的技術。

但是,就和所有科學研究方法一樣,這種研究方法所得出的解釋力當然也有它的適用邊界和局限性,那就是,它無法真正的解釋在「思想」和「意義」層面上那些深刻影響人的「精神內涵」,它本質上究竟是什麼。

佛教所說的「解脫」,除了是精神上可觀察可測量的狀態,它其實還有一個更內核的維度。

簡單來說,就是除了前面提到的佛法當中的「緣法」和「實相」,也就在「邏輯」和「事實」之外。佛教也是講究「智慧」和「慈悲」的。

甚至可以說,佛教裡面所説的「緣法」說「真理」,那都只是手段,它的終極目的是要達到一種洞見、一種智慧、一種解脫煩惱的智慧, 也就是一種「思想」的形成,佛教是「慧學」嘛。

如果,一個人精神上的愉悅,不是基於它成熟的思想(基於了解的放下和豁達),而是單純的來自某種「精神狀態」。

那是不是說透過藥物、電流刺激,甚至未來的「腦機置入技術」,人就可以達到「開悟解脫」的狀態呢?

那麼,對這種狀態的依賴,和構成這種狀態的條件的依賴本身,試問是否也是解脫的一部分?

顯然,這種角度對佛學(包括哲學)的認識,依然是一種降維認識。因為這違背了佛學裡「無常」的原則。

現在實際上有不少人認為佛學所追求的解脫,認為那是一種專注三摩地,或某種一直處在觀照的VippaSanna的狀態,認為解脫是一種「精神狀態」,類似無憂、無慮、無苦,甚至很hi、很高潮的狀態。

然而問題是,釋迦摩尼所提到的「解脫」,它究竟是一種精神狀態還是一種智慧成果?

我傾向認為兩者都有,但智慧為主導。而那些良性的精神狀態,應該是透過覺知的成長自然發起的。

試問,如果解脫,是要去維持某種精神狀態,那麼是不是意味著構成這個精神狀態的條件(緣起)不具足了,比如多巴胺、血清素和高潮沒了,你的解脫就沒了?變成痛苦了?

如果解脫,是一種透過清晰的覺得來的智慧成果,那麼應該說無論你整天裡的精神狀態任其怎麼自然的波動,高潮低潮,它都不應該太大的影響你對生命與苦的深刻認識。

從這個意義上講,認知上的洞見,也就是佛教說的「慧」,或許才是比什麼神秘的高潮境界更貼近核心的認識。

我見過很多佛學討論之所以越說越不清,就是因為沒有把這一部分的定義釐清。在討論「解脫感」的問題上,有些人從精神狀態切入,有些人則從思想維度切入。

我們要邏輯清晰、科學的去看待佛學,佛學是一門慧學,不是神秘學,雖然它在後期被很多人發展成了神秘學。

但我認為合理的佛學修行最終成果,應該更多是表現在一種看清生命煩惱的洞見、認識、認識、思想的成熟度。

而那些止觀的禪修狀態,其目的無非是輔助我們去獲取一種思想上的洞見和成熟度。倒不可捨本逐末,把工具當成目的。

說到工具,科學本身就是一種方法論,就是一種工具。前面提及了科學對佛學「去偽存真」的助益時我提到在「存真」這個問題上科學無法完全做到,它的問題就在這裡。

每個人因為意識覺醒程度的不同,所產生的智慧、解脫、思想的深度、開放的程度、包容度、對生命意義的體認維度都不同。

請問上述這些品質,怎麼用科學方法來檢驗?目前的科學甚至就無法解釋「意識」的本質是什麼。

我舉幾個例子。

從表面行為上看,一個同樣的行為,四個人可以基於完全不同的動機在做; A可能因為慈悲而去接納一個仇人,B可能因為想通了而去接納一個仇人,C可能因為正義感而去接納一個仇人,D可能因為害怕而放棄報仇。但科學觀測只能描述他們的客觀行為,卻不能描述後面主觀思想境界和精神。

如果目前沒有辦法用科學方法來定義意識和思維,那麼我們又如何能夠宣傳科學可以完全的去「存真」佛法裡面那些內涵呢?

另外,理性科學也無法回答類似「慈悲」是什麼?和「完美」是什麼之類的問題?或許它只能從演化學構成的人腦當中的化學反應去解釋慈悲的同理心,又或者解釋說「完美是一種幻覺」。

但這種解釋完整嗎? 它能解決人生的問題了嗎?理性怎麼回答慈、悲、喜、捨的差別?怎麼去測量一個人內心慈悲喜捨的「動機是什麼」?

看,這一切說明,科學,即便它是從可觀察的最微觀化學層面出發,它其實都無法從根本上解釋我們精神層面的現象。最多只能發展出一些用化學藥物,從外而入作為暫時改變精神狀態的補丁。並不觸及思想。

這當中其實就存在「兩個系統之間的鴻溝」,也是科學系統和信仰信仰的鴻溝。

[第三小節:那道跨維度的鴻溝]

1931年,當時奧匈帝國的數學家哥德爾就提出了一個直接動搖數學基礎的理論,後來被命名為「哥德爾不完備定理」。這裡我只丟一個最簡短的定義;

”包括算數體系在內的所有系統體系都是不完備的,每個公理體系裡,都總會存在一些沒法在這個體系之內判斷真假的命題,你怎麼補也補不全。“

我抽其簡單來說,沒有一個系統是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包括科學系統在內。很多時候一個系統都需要靠引入另一個系統的概念來才能解決問題。

舉個例子,如果你要用英語系統來翻譯什麼叫做「紅塵」,並且要翻譯到100% 讀的英國人在讀的時候跟華人產生同樣的認識和感覺,是需要幾十個英文單詞來堆砌,甚至都可能形容不出的。

這就是我在上一節說的,科學系統和信仰系統之間的那道鴻溝。

在討論信仰和宗教問題的時候,我們不宜忘記我們人類雖然是「物理性生物」,但同時也是一種「精神性生物」。而科學數據所能給我們的一切描述,都與我們精神世界實際的感知是有著巨大差異。

如果沒有了我們的意識和感官去感知和感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真理、真相,無論它多麼的宏偉,其實都與我們無關,都等同於「不存在」。

說到盡,我們的「意識」,才是這一切探索的主體。或許這就是佛陀說的「五蘊就是宇宙」。

另外,科學雖然能告訴你客觀世界的事實是什麼?它能回答What is?但科學不能回應什麼是對的、什麼好的、什麼是美的、什麼是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義無反顧的。

科學不能幫你做決定、不能幫你去體驗、不能幫你承擔責任。再多的腦神經學科學指標,也不能去衡量你的價值體驗。

比如說佛教對真理的探索精神,有些人可以為了自由追求真理的精神、為了探索精神、為了某種美感、放棄一切,去冒很大的生命危險去冒險,去承受痛苦。站在理性利益最大化,和效率最大化的角度來看,是不合理的。

再比如說佛教的「犧牲精神」,有些人可以為族群犧牲,這個我們可以用演化心理學來解釋。但有些人,可以為根本不認識的人犧牲,可以為動物犧牲、可以為理念犧牲、可以為美學犧牲。可以割肉餵鷹。這些都是「非理性」的,但不代表他蠢,可能他很快樂。

佛教四聖諦裡苦、集、滅、道裡的「八正道」,實踐八正道給人生注入的價值感的快樂,我們怎麼用科學的數據去評估?

所以,人因為選擇和承擔選擇而偉大,這是我們作為有自由意志的人類,所獨有的尊嚴。

如果我們讓理性科學來幫助我們做選擇,理性或許可以計算得出哪一個選擇是最有效率,是利益最大化的,但什麼是「利益」?這就又很個人了,每個人重視的事情不同。

如果我們相信有一種理性,可以毫無紕漏,幫全部人決定同一個「正確」,那我們就失去了獨立性,就變成Martrix 系統裡面一個卑微的零件了。 這就是所謂「理性的僭妄」。

因此在我看來,這道理性與信仰之間所謂的鴻溝,它是存在的,它的存在必須被認識到。而它所代表的,卻並不是一種障礙,而更像是一到門,一道通往無限維度可能性的門。

這道門的存在,證明了生命並不卑微如一組冰冷冷的數據。生命的意義,還可以由每一個人不可預知的意識變化,主動的去賦予。而不是僅僅的被理性的,利益最大化的算法去決定。

[第四小節:所以,真相究竟是什麼?]

說到這裡或許還是會有較真的人要問,那麼真相是什麼?你怎麼還不說重點?

這麼重的話,我想我還是交給20世紀最重要的科學哲學家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來回答。他正是提出科學問題必須符合「可證偽」標準的人。

波普爾就認為,科學得出的「正確」永遠都只是「暫時性的正確」。科學上每一個「正確」被確立的同時,又總會出現更多的疑問。

波普爾認為,一件事情可以被一千次證實是對的,但只要一次被「證偽」了,它就會被推翻。因此,證實和證偽之間是不對稱的。

我們現在所知的任何科學結論,都必須存在它可以被證偽的空間。這就是現代科學所謂「可證偽」的理論根源。

波普爾除了有力的批判人類的理性本身,他還是「科學至上論」的堅定反對者。

簡單的說,波普爾論證了科學永遠不可能獲得「絕對的正確」,因為我們這個宇宙從宏觀和微觀上看,可能性都是無限的。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科學永遠沒有辦法從絕對的意義上去定義什麼是「真」。我們的定義,只是我們設定的邊界,永遠可以往下再挖掘。

所以如果我們一廂情願的認為,科學絕對可以幫助我們證明佛教是真的,或者認為佛教結合科學就會獲得絕對真相,那麼很抱歉。事情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你首先就要接受科學「可證偽」的部分,去接受現存佛教各個派系裡大量的神通、神蹟、證悟現象很可能被證實是不實的。

再然後,用科學建立在「數據化」這個維度的各種觀測儀表,來描述人的精神和心理活動,那就好像用最高清的三維相機拍攝出一朵玫瑰, 將它用電腦模擬出來,精準的表達到幾乎用肉眼都分不出真偽的層度,但那始終不是花,沒有芳香、沒有生命的生滅能力、沒有根。

也就是前面說過的,再精密的科學觀測手段,都無法真正的去「定義」一個精神狀態,它只能觀測反應,並針對反應做出降維的「描述」。

即便說如果科學在一千年以後有可能替佛學來去證明真理,那也和現在的你無關。這就是當代學佛人的困境。

所以,認為科學手段在現在,在未來可以去「證實」佛教?抱著這個想法,很可能就會讓人失望。

這種思維陷阱,有時候會讓人的眼界跌入用數據化科學描述的角度,「降維」的去定義精神境界,這反而可能束縛了自己放開去體驗的契機。

更危險的是,有些人會因為以為科學所發現的宇宙的本質就是一系列無意義的物質能量活動,進而推導出消極的「斷見」和「頑空」境界。

所以是的,也就是說繞了這麼一大圈,關於真相問題的結論是;我們還沒有辦法回答那個所謂的「終極真相」是什麼。或許直到宇宙毀滅的那一天永遠也沒有人能回答。

但慶幸的是,原本的佛學所關注點,本來就不是什麼「宇宙的終極真相」,而是脫離內心困苦的一種智慧。因為五蘊感知道的,才是我們最真的世界。

佛學從專注內心轉而向外追求宇宙真理,那是佛滅後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佛陀不淌宇宙現象的混水,恰恰反映了他的智慧。

作為大整體一部分的我們,為什麼要這麼自大,大到認為我們必須掌握宇宙的絕對真理和真相,才願意解放?

至於真相,那可能就是無限的有待我們去探索的可能性。作為最後的總結我想說的是,當代的學佛者要有至少兩手功夫。

一邊,學習佛法要避免「結論先行」,別以為搞懂佛學就等於掌握絕對真理。應當抱著求真的精神,謙卑的利用科學方法去識別佛教組織內部的問題,和佛學內涵當中那些不合理的地方。

原則上除了「漏盡通」當中最隱秘的精神和思想內涵之外,佛教其他的「五大神通」,科學方法都可以非常有力的幫助佛教去辨析真偽。

另一邊,在將科學工具運用在修行問題上時,要切記理性科學的侷限。它很能幫助你辨別什麼是「假的」,但是在認識什麼是「真的」這一塊,它是有限的。有些問題,科學不能僭越代解。

我們在利用理性來解決問題的時候,也不要忘了理性是為什麼而服務。就如同我們在用剃刀來整理自己的時候,也千萬不要把自己的肉也剃掉。

Photo credit: Raven Kw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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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8 九月, 2021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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