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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巴門尼德的「存在」看佛教的「空」與「有」之爭(上)

16 十月

文/李威霆

(長文,極燒腦,慎入,免責聲明)

連續幾次把巴門尼德的思想拿來和佛教「空」和「有」的形而上理論做比較,既然話說了一半,總要把這個深坑填上。所以今天還是來談談巴门尼德(Parmenides)吧。

巴門尼德是公元前500年左右古希臘時期義大利南部伊利亞學派的代表人物。當時同在義大利南部的另一個學派,還有鼎鼎大名的畢達哥拉斯學派。

許多人一聽到古希臘哲學,首先想到的就是雅典。其實雅典是古希臘哲學發展的第三站。

古希臘哲學的發展第一站是在今天土耳其的愛奧尼亞地區,第二站是義大利南部,第三站才是雅典。

我十月尾會到土耳其的愛奧尼亞和希臘的雅典和柯林斯,很不幸卻安排不到南義。這篇談談巴門尼德的文章,算是對這種遺憾的聊以自慰吧。

柏拉圖曾說「關於巴門尼德的思想,你要擔心的不是他說的是對是錯,而是你懂還是不懂。」柏拉圖對巴門尼德是敬畏的。

據說,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年輕時,就曾遇到過當時已經年邁的巴門尼德本人,並在和他的對話中深受啟發。

我覺得巴門尼德是一位哲學家,但更是一位神秘主義者。他有些思想也幾乎是不可能被完全理解的。

比如,巴門尼德認為世界上一切的變化都不存在,我們所看到時間和空間上的變化都只是一種幻覺。世界是一個物質的球形整體。對此,他和他的學生芝諾發展出一套完整的形而上論證體系。

巴門尼德還認為世界是一體的存在。他所說的「一」,是「對立統一」背後的那種一,是一種很徹底的一。

比如他顯然認為「冷」僅僅意味著「不熱」﹐「黑暗」僅僅意味著「不光明」。一切都是同一個東西。很有佛學裡的「一如」,和道家裡「太一」的意思。

對此,如果要在這裡用文字寫出我自己覺得滿意的完整巴門尼德論證,我估算恐怕就要佔用一萬五千字以上。所以要用一個篇文章的篇幅細靡遺的談完巴门尼德的思想,那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今天只談巴門尼德思想當中我覺得最震撼的一句觀察,就是他所說的;

「能夠被思想的就是存在」

就這一句話,如纏身靈一般苟纏和困擾了哲學界和科學界兩千五百年,讓巴門尼德成了「唯心論」和「唯物論」的共祖。

那麼「能夠被思想的就是存在」這句話究竟什麼意思呢?為什麼這句話同時可以同時發展出「唯心論」和「唯物論」呢?

這裡我引用台大教授傅佩榮的句子:

「巴門尼德的意思是說,假如有一樣東西真的存在,它一定能夠被我們討論。能夠被我們討論的,那就一定是能被我們思想的。

所以,能被思想的才是真正的存在。能被思想和存在是同一回事,這叫做‘存在與思想的一致性原則’。」

一樣東西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能被我們思考。如果它不能被我們所思考,我們根本就無從說起它是怎麼存在的。

反過來說,你其實無法知道什麼是不存在的,那是不可能的。不存在的東西,你也無法將它說出來,因為能被說出來的,它的前提,就是能因為它能夠被你思維,那就是一種存在。

因此能夠思維和能夠存在,是同一回事。

你能看到和討論紅色,那是因為你能思想到紅色。如果你不能思想到紅色,即便你不是色盲,你即使見到了紅,你也無法認識到它。更無法,也不會去談論它是存在的。

你能說眼前見到的是一把電風扇,但是如果你讓深山裡一位從來沒見過電風扇的土人看電風扇,他其實見不到「電風扇」,他只見到一堆金屬形的混沌物。

因為電風扇不在他的思想內,只存在於你的思想內。

所以能被思想,是存在的先決條件。

所以思想就是存在,存在就是思想。

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學虛構裡的哈姆雷特是存在的,郭靖、黃蓉、小龍女、九陰真經都是存在的。差別只是存在於「物理世界」或「精神世界」的差別而已。

而「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是某種存在。

我在十多年前的另一篇短文《心器同源》裡就曾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探討這個問題,論證「精神」和「物質」其實是一體一元的。

我說,你連晚上做的一場夢裏的每一個人和物件,都需要靠某種大腦中的電子能量來構成,能量就是物理,夢,就是一種真實的「類物理」存在。有興趣的,可去找來讀。

現在我們切換到東方的佛教視角來繼續討論這個問題。

當佛教發展出形而上理論後,出現了一種討論,即,世間萬物的自性究竟是「有」,還是「空無」。

你把萬物和心靈的單位切割到最小,最後會是有一種最終極的微塵(不可再分割的原子)存在嗎?

還是說如莊子所說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 就像你拿一批布每天將它對折剪一半,可以永遠無限的切割下去,永遠沒有盡頭,一直都「有」。

或者說,切割到一個點,存在就突然消失了。成了「性空」。

這就很荒謬了,在嚴謹的哲學當中,「無」是不會生出「有」的。無中生有,是荒謬的。

就算你把物質粉粹到最小的可檢測單位,成了無形的能量,「無形」的能量它本身還是一種「有」。否則它不會最終積累成「有形。」

比如在佛教中有一種「化生」的概念,認為某些昆蟲,類似蚊子是從水中「無中生有」化生出來的。其實那只是他們見不到孑孓幼蟲的存在。

所謂「真空妙有」是一個未經嚴格審視的,不合格的哲學空談。因為空中無法生有,除非那個「空」其實是「有」。

所以在巴門尼德的眼中,無論是部派佛教的「說一切有」,還是佛教後期龍樹等人的「空宗」和瑜伽行派的「有宗」之間的爭論,其實都很沒必要。

因為,你們在討論「有」和「空」的時候,你們所思考的概念其實都是「有」,都是「存在」,都是一種思考。

「空」也是你思考出來,和「有」對立的一種存在。

而如果「空」說的是世間萬物「本無自性」,我們權且不論是不是真的領悟了「無自性」就能獲得解脫這個假說。

但如果我們把巴門尼德的論點再推向極致,在現實中,實質上絕大部分人都認為自己存在一個self,一個「自性」。這種自性又是可以被大家所思想、所理解、所運用的。

而能被思想的,便是存在。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它還是「有」自性,還是存在自性。只不過這種「自性」的定義和範疇,貌似可以商榷。

由於這類問題,它因為是能被思考的,所以佛教不同派系之間才能用語言來表述和討論,才能變成一種《論藏》,被喋喋不休的爭論上千年。所以「空」和「有」,和「自性」,其實都是有,都是存在。

說得再直白一點,無自性這種「假有」,也是真有的一部分。

也不能說它因為會變化,所以便不存在,便只是虛妄的。它有它的實在性。

或許一些佛教徒會說,我們所談的空,可不是你們凡夫俗子的五蘊感官所認識到的「空」。我們的空,是透過禪定進入禪境,是透過四禪以上的「觀智」所得出的觀察。

好,你在「禪境」中觀察,但你怎麼知道你所觀察到的那個對象是「空」還是「有」?這當中必然有認識的過程,有認識的產生,否則你根本就無法說出你所指的境界。

而認識就是思維,思維就是存在。無論是指月亮的手指,還是月亮本身,它都首先必須是存在,才能被你思考。都是一種「有」。

看到沒有,這就是巴門尼德真正恐怖的地方。佛教的宿命依舊沒有逃開巴門尼德的掌心,一切都是有,一切都是存在。

無論是古希臘時期發展出原子論的「唯物論」祖師德謨克里特(Democritus),還是兩千年後發展出真正意義上的「唯心論」的康德(Immanuel Kant),他們都無法逃離巴門尼德的觀察。一切都是存在。

如果你非要說:「世上有某種東西不存在的」,那不存在的東西,請問你討論來做什麼呢?你自己連認識它是什麼都無法做到,那不是在討論純粹的廢話和空話嗎?

也因此,存在的必然存在,它不會不存在,一切都是存在的。

所以巴門尼德是「唯心」的,因為他認為能被人思想和認識的我們才能確切無誤的,不虛假的去談論它是存在的。

但巴門尼德又是「唯物」的,因為你的精神和思想,本身就是一種物質。

或者說,巴門尼德超越了「唯心」和「唯物」。

所以我一再強調一件事情,千萬不要被宗教的「神聖語境」麻痹了我們的觀察,不要小覷古希臘和其他古文明的思想家。在沒有傳統宗教的羈絆下,他們的智慧有時候是更尖銳,更純粹的。

前面我提到,佛教的「空宗」和「有宗」是一種形而上學。其實我想說的是,在釋迦摩尼的時代,釋迦摩尼本人是很有技巧、很有智慧、分寸拿捏得很準的迴避了所謂「外道」們對他的理論發起的形而上挑戰。

須知佛教早期的佈道,靠的就是到處和其他派系的人進行辯論。辯論贏了,才有話語權。

然而「聖默然」或稱「十四無紀」,是非常有趣的特例。

面對外道的當眾挑釁,釋迦摩尼寧願緊閉把口,甘冒被外道們認為是已經認輸的風險,打死也不回應那些關於世界的本源是「空」還是「有」,是「常」還是「斷」的形而上討論。

因為一旦踏錯一步,滑入這種形而上的討論,佛教的整個重心就會從切身的現世人生「苦」VS「解脫」的討論,變成一種超出五蘊經驗範疇的,形而上純思辨的「有」VS「空」的討論。

而就算給你切確的知道世界和心靈本性的真相是「有」還是「空」,那也完全無助於解脫眼前的生命之苦。那些思辨只是試圖用切換境界,來逃避眼前真實苦難的心智把戲而已。

從釋迦摩尼「聖默然」的這點表現上看,我認為釋迦摩尼的智慧遠超後期那些所謂的大乘論師。

他們避開五蘊身心可以觀察到的煩惱,把注意力由人人可以感知的五蘊生命體驗轉而向外,心外求法,以為拆解宇宙就能解脫煩惱。

以為要「究竟解決」一個問題,就是把事物拆散,肢解到最小,就能看清它對本來面目,這就跌入了「還原論」或者說「化約論」的思維陷阱裡。

這點我在之前的文章裡討論了很多,你把一朵花分解到最小的份子層面,你也不會認識究竟什麼是花,更體驗不到花香和花的美。「還原論」是一種思維的惰性,最後必然墮入所謂的「頑空境界」。

從歷史的發展軌跡上來看,佛教是從佛陀對內心的審視,到後來發展成對外界自然宇宙的形而上探討。

在這點上,佛教的發展和古希臘哲學的發展,碰巧在時間上是相反的。

古希臘哲學是從早期的研究大自然現象的自然哲學,發展直到蘇格拉底出現,將問題轉向人的內心。探討生命的意義和倫理,昭示著希臘哲學的成熟。

佛教則是相反,從釋迦摩尼對內心煩惱緣起的觀察,後來「退化」成將注意力向外,「心外求法」,去討論宇宙的「空」和「有」問題。

所以對我來說,《論藏》的出現雖然是一種因應外道挑戰不可避免的發展趨勢,但也是佛教沒落和變質的開始。

你想,在沒有科學儀器可以進行客觀標準檢驗的情況下,各個祖師們單憑自己的主觀觀察(你要說禪觀也行,沒差),各自的去「自由心證」發揮理論,當然會出現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爭論。

你說你看到「空」,他說他看到「有」,你說你究竟,他說你不究竟,他才究竟。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只能拼文學描述了。看誰寫的神通境界更華麗高深,誰就贏。

佛教的「有宗」其實陷入了古希臘自然哲學初期早就出現過的「獨斷論」問題裡。你說有,是這樣,是那樣。是微塵,是水、火、風、土,全都無法證明,只是你自己的一種獨斷。

佛教的「空宗」對於世間變化萬物為「假有」的概念,雖有特別的建樹,但往這個方向的思考,卻也很容易陷入另一個「懷疑論」中,總是往一切都是性空,空、空、空的方向討論,越空就表示境界越高。空到最後連自性也空掉,本來無一物。

然後呢?從這個方向討論到最後,結果你其實什麼也無法確定,陷入一種虛無。空到最後是什麼?結論是說不清的。

因為透過思想上的思辨去否定「假有」,未必就能見到後面的那個「真有」

說到這裡,我要借巴門尼德的思想來談最後一個問題。

巴門尼德說思想就是存在。

東方靈修界卻總有一股思潮,在談論靈修不要靠思想,要靠一種專注、無念的觀察、覺知、靈動,甚至啟示。

這話是沒有錯的,我並非在否定宗教裡的那種精神上的「密契經驗」需要清空一定的思維活動,需要精神專注的積累,甚至需要臣服。

但我要說的是,靈魂不可能擺脫思維。

就像有些人撿起「大我」和「小我」的概念後,就真以為「小我」是敵人,自己可以和「小我」進行切割。

這樣修到最後,整個人格和思維結果變得很分裂。

實質上,大我和小我是不可分割的一體。

人不能因為談「整體」,就以為「部分」是敵人。

假設世界上有靈魂,那麼靈魂和思想也一樣。

如果一個靈魂,只是一股「能量」,從一個身體轉移到另一個身體,那麼那個輪迴的靈魂就只是一灘死物,沒有談論的意義。

和你呼出去的氣體,排出去的屎尿一樣,都在大自然裡,以不同的形態不斷變換輪迴和循環而已。

如果靈魂的理論要成立,靈魂就必須是有意識,有思想,有理性的。理性思維才是靈魂更重要的組成部分。

有人說,佛教是一門慧學。慧就是思想,觀智也是意識與思想的結合體。

釋迦摩尼說他觀察十二緣法,進而獲得解脫。如果是這樣,那麼很明顯這個過程中就有思維活動的參與,雖然不是全部。

如果靈魂沒有思想的話,靈魂就顯得毫無意義。這就是笛卡兒那句「我思故我在」的精髓。

每當我們說,這個動物「好有靈性啊!」,我們其實在說的是,這個動物識人性,知道善惡好歹,這個動物有思維,或是更有意識。所謂靈性就是意識和思維。

我們無法去想像一個沒有思想的靈魂,卻依舊很容易想像一個沒有靈魂,卻很有思想的存在是有「靈性」的。

大家自己感受一下之間的差別。

如果有一股巨大的,可以毀天滅地,消滅宇宙的大能,出現在你面前。但它是沒有理性,沒有思維的,只是一個力量,那你能認識到它是靈嗎?它是神嗎?

所以我在這裡得總結是,思想、存在、靈魂之間,是存在某種統合性的,我們可以知道它們的差異,但卻不能陷入任何一端,以之為真相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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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16 十月, 2022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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