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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寺裡廓然無聖

21 三月

文/李威霆

記得09年的春節前夕跟老爸到中國,我當時吵著要到白馬寺,他拗不過我,只好陪我從重慶一路逆著“春運”的大潮,搭上前往洛陽的火車。我爸是極其節省的人,那時代擠車鋪趕春運,又要最節省,實況場面有多恐怖?憑我生澀的文字功底實在很難形容,勉強寫給沒親身體驗過的本地人,總是有對三季人說雪的感覺。

我不算是佛教徒,只是對佛教思想史頗有興趣,所以老爸每次總要找機會抓住我辯論佛學問題。這次他沒有深究我為什麼非要去白馬寺,因此,我反倒窺知了他其實不知道原因。他肯去,可能是因為知道洛陽對面的嵩山裡有座少林寺,禪宗達摩那一掛他倒是懂。

佛學問題上,我們的見解向來差異很大,他認為六祖惠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很究竟,我認為五祖弘忍後來對惠能說的‘’有情來下種,因地果還生‘’才是他給六祖所稍稍陷入的頑空境界的一劑補丁,提醒六組跨步不要太大。

他認為六祖的‘’非風動,非帆動,只是汝心在動‘’ 道出宇宙真諦,我認為那是無視客觀存在,稍稍流於唯心論的空談。

古代和現代一樣,不是所有口碑好的大師都一定是真的,對各類大師我總是有所保留。釋迦摩尼在《卡瑪拉經》裡自己說的,不要因為某人是大師,是權威,就認為他說的話一定是對的。

這樣一聽很顯然,我更偏向原始教義中的實用主義,認為佛學的功能在解決內心的煩惱,而不是求仙或求聖。所以載錄自《阿含經》和《法句經》內容所編撰而成的《四十二章經》,我還是比較容易接受的。

它是東漢時期最早傳入中國的第一部佛經,也是第一部被翻譯成漢語的佛經。白馬寺正是為了翻譯《四十二章經》而建,是佛教在中國漢地的第一座寺廟。中文字裡的“寺”這個字,也是自白馬寺之後才成為佛寺的專用詞,“寺”這個詞從前是國家機構的名稱。

我當時想去白馬寺,也是因為很傻很天真,帶著虔敬的心以為就算經歷了文革,這種中國一級文化遺產多少能夠保存一點倖免於難的傳承,應該親身去感受一下。

千里迢迢來到白馬寺,我只用了15分鐘繞一圈就匆匆離開。這不是什麼近鄉情更怯,而是古剎的一紀棒喝把我敲醒了。幸好當時我們身上帶夠了現金,否則在還沒有支付寶的當時可能連寺門都進不了。

與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的開放寺廟不同,在中國,入名寺可謂一步一重天,入門先付買票錢,入殿再付一筆、上香一筆,求籤一筆、解籤一筆、拿平安符一筆。

走過迴廊時側耳傾聽寺裡僧人說的話,滿口官話、錢話。打量人時,是從鞋子掃描到頭頂,跟我在修內觀禪時有點像,只不過是逆練。

回想之前到過的幾座寺廟,我發現中國的寺廟還頗懂得市場規律,每家寺廟更對自己的身價評估抓得極其精準。名氣越大的,各種苛捐雜稅,所設關卡越多。名氣稍小的,也不敢自抬身份設太多關卡,免得市場反應冷淡。

這其中,少林寺的營運策略當屬成功,就連方丈釋永信本人大包二奶,在海內外廣置豪宅,大家也都能淡然接受。這些未來有機會再談。

話說在白馬寺剛繞一圈想離開,在出口處順手買個紀念小手信,轉身就被一個穿著道姑模樣的高大尼姑強拽著手腕拖進後堂,她揚著明顯是新紋上去的血腥濃眉,威迫利誘,要我必須將紀念品給她“開光”,否則不但沒有保護,可能遭來厄運。

我種連生辰八字、毛髮指甲都不在意給降頭師、道術師拿去隨便玩的俗人,哪裡吃她這非僧非道不倫不類的那一套?開光不必,耳光可以考慮,轉身就走,實在一刻都不想逗留。送我跨出白馬寺前門的是迴盪在耳後她的咒罵聲。

面對這巨大的反差,我是這樣對自己說的,你看,《西遊記》裡唐僧師徒歷經千山萬水去往西天取經,等到達天竺了最後一站,卻被兩尊羅漢討要“人事”那一回。看來在吳承恩的時代這廟觀裡的世道也不過是這番景象。又想起武則天曾經將她的面首薛懷義任命為這座白馬寺的主持,看來本來也這樣,心理好像平復了一點。

難怪在釋迦摩尼的時代,他會完全禁止自己僧團裡的僧人持有財物廟產,真有先見之明。不過隨著佛學東漸,也得跟著時代的潮流,融入不同文化中的人情世故。古時候佛學再怎麼變,裡外好歹還有真東西、還有真經和輩出的高僧。如今的白馬寺還剩什麼?

據說寺裡原有兩千多年前天竺僧人帶來的貝葉經、大量佛像、珍貴的歷史文物、寮代的大型泥塑羅漢雕像,全都盡毀於文革浩劫,白馬寺也差點被焚燬。這也就是幾十年前的事,可惜了數千年的文化傳承,還差那麼一小步就跨到現代了,卻渡不過這最後一劫。

其實我們都知道,蒙難的又何止白馬寺?中國文化思想的三大泉源儒、道、釋三家,哪一家倖免了?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朝代曾經對中華文化造成過如此深遠的破壞。

這種破壞是根本性的,是從“物質遺產”到“精神遺產”的連根拔起。從前日本史學界總說‘’崖山之後無中華‘’,說的是日本人認為宋末崖山海戰之後,蒙元帝國統治下的中華已經不再是中華,日本人自認繼承了真正中華文明的道統。我覺得這說法是日本人太誇大了,往自己臉上貼金。

元朝之後的明朝雖然在制度上很大程度繼承了元朝,與宋代和再之前的中華文明有斷層,但如果我們拿當時以明朝為宗主國的朝鮮文化去比對日本文化,他們在所繼承的儒家禮法、思想文化上差距並沒有太大。依此我們可以反推,一窺明代風華,知道那時期中國人的文化傳承還保留很多。

但文革後的今天,除了部分再造的文字,我們真的很難說當代中國人,和傳承數千年的華夏民族文化之間有多大的文化傳承關係。

或許有人會說那我們的文字、詩詞歌賦不是保留得好好的嗎?沒錯,但文字只是文化的載體,沒有了主體,文字是缺乏創造力的無主軀殼,只能不斷吸收、模仿外來的內涵。

每當我聽某些官媒史學家說“唯獨我中華五千年文化傳承沒有斷過“時,我總會想起德國博物學家亞歷山大·馮·亨伯特(Alexander von Humboldt)說過的一句話“最危險的世界觀,就是那些還未觀察過世界之人的世界觀。”

這句話放在史學界也一樣,最危險的史觀,總是哪些沒有認真學好歷史的人告訴我們的虛假史觀。

今天的西方依然繼承古希臘時代的人文主義精神,繼承拉丁文化。印度人依然保有自己的文化習俗和信仰,阿拉伯文化、伊朗、西藏等世界各地無數少數民族的文化也一樣傳承至今,何曾斷絕過了?

反過來看,如果一個文明,它的社會結構、價值觀、世界觀、人生觀都顛覆了,那它究竟還是不是同一個文明?

還有信仰呢?一個一頭被斷了根,另一頭又迷失了信仰的族群,即使暫得一時的經濟成就,然後又該何去何從?我想這是當代中國人民最大的迷失與惆悵。

再來參一參這千年古剎白馬寺,裡頭沒有師父、沒有僧人、沒有佛法、甚至沒有真正的香客,只有芸芸眾生和買賣。你領悟了什麼?

喔,我懂了,這不正應達摩對武帝所說的,廓然無聖!不僅寺裡廓然無聖剩,不諳世道的人若進來走一圈出來,還落得個“四大皆空”,連人最內在的信仰也一併空了,豈不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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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文者為 於 21 三月, 2021 英吋 修煉者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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